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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遇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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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天刚扒开一条缝,雨丝歇了,却把云絮泡得沉甸甸的,压在青州城头,湿冷又压抑。
城墙砖缝里还淌着水,在青石板凹处积成一洼又一洼,映着城头灯笼里的一点昏黄。
风过,灯影晃了晃,便灭了。
燕淮换了身灰布劲装,将青铜匣子捆在马背上,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青烟,磊石,走了。”她声音不高,带着些清晨未散的凉意。
身后两个师弟连忙应声,三人三骑踏着水洼出了城门,马蹄踏在湿地上,溅出细碎的泥花。
镖局大门又被拉开,一众人踏出门槛,燕振霆站在最前,看着三人背影的远去,轻轻叹气。
角落里幼鱼顶着哭得红肿的眼睛暗暗祈求。
“小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城外的官道隐在薄雾里,远处的田埂缀着点墨绿,天光是那种蒙着水汽的青白,远山只看的清个大致轮廓,如浸在砚台里的淡墨。
燕淮勒着马走在最前,灰布劲装在风里熨帖出利落的线条,如墨的青丝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发尾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晃荡,漾出几分鲜活。
晨光透过厚重云层漏下几缕淡金,恰好打在她的侧脸,她目视前方,下颌绷得清利落索,眼里是藏不住的少年意气。
一路无言,直至日头偏西,余晖透过林隙洒在山坳里的小河边,给饮水的马儿镀上层暖边。
燕淮三人歇在这里,本是想让牲口饮足了水,就趁着最后这点天光进城投宿。
她站在河边,望着远处青州城的轮廓出神,忽然听见头顶林叶“唰”地一响。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脚尖在泥地上一点,身影如柳絮般斜斜飘开三尺远。
“咻——”
一支利箭擦着她心口的位置,钉进旁边的树干里,箭羽还在嗡嗡颤动。
身后的师弟们蓦地拔刀,提声喊道:“师姐!”
燕淮却像早有预料,掸了掸衣袖上沾的草屑,转过身时脸上不见半分惊慌,反倒嘴角扬起一抹笑。
“不用慌,”她声音清冽,扫了眼那支箭,又望向林子深处,“待会儿动作快点,务必在天擦黑前进淄川城。”
说罢,她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剑鞘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剑身出鞘时带起一道寒光。
她抬眼看向那片晃动的林子,嗤笑一声,十分嘲讽,“躲了一路,总算肯出来了?废话少说,速战速决。”
剑锋映着落日,照亮了林边站着的七八条黑影。
为首那人三角眼,塌鼻子,正是青州城里有名的痞子狗牙。他手里掂着把锈迹斑斑的单刀,看见燕淮先是一愣,随即怪笑起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燕镖头吗。这可邪了门儿啊,雇我们的人也没说清楚,只说截住从青州出去的镖队,没想到是你。啧啧啧,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燕淮眼神一厉,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
“找你的人是不是眼睛不好,废话真多!”
话音未落,她身已率先动了。
身形如叶,飘然自在,长剑挽出一团凌冽的剑花,直逼狗牙面门。
狗牙没想到她说打就打,速度如此之快,慌忙举刀去挡。
“铛”的一声,狗牙只觉得手臂发麻,单刀险些脱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娘儿们的功夫,竟比传闻里的还厉害。
青烟和磊石也不含糊,立刻上前护住青铜匣子,与其余几个泼皮缠斗起来。
燕淮的剑法极快,狠辣精准,招招不离对方要害,每一剑都带着一股利落的锐气,如疾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狗牙这一群人本就是乌合之众,平日里欺负欺负百姓就罢了,遇上燕淮这种走南闯北,真刀真枪练出来的镖师,根本不够格。
前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地上已经躺了一片哼哼唧唧的泼皮。
燕淮收剑回鞘,看都没看地上人一眼,对师弟们道:“检查货物,没问题就启程。”
……
“大哥,我突然想起来,那人要我们截的是高家的镖啊……不是燕家。”
“老子去你的!你不早说!”
——
暮色浸了半边淄川城,醉仙楼里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楼下大堂座无虚席,菜香混着酒气漫得到处都是,跑堂的吆喝声撞在梁上,又簌簌落入人堆里。
二楼临栏的位置搭了个小台,新来的说书先生正讲到兴头上。
那先生十分年轻,生的也极惹眼,剑眉斜飞入鬓,眉骨高挺,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扬,眸子曜黑深邃,虽是与书打着交道,但眼波流转间总含着漫不经心的锐气。唇峰清晰,笑起来时唇角会陷出个浅涡,刚硬里渗着点少年气的鲜活。却穿着件相违的青布长衫,手里一把乌木折扇耍得出神入化。
谁也不知他是打哪里来的,只听说前几日还在讨饭,让人揍得躺了两天,再露面时就揣着这把扇子,不知怎的进了醉仙楼。
此刻他眉峰微挑,折扇“啪”地合拢,干净利落。
“那女将军一剑封印黄泉,自己却堕入了轮回……前尘往事一扫而空——诸位看官,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吁——”
满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喝彩,有人拍着桌子喊“再来一段”,有人暗叹这位先生生的可真好看。
喝彩声还没散去,他转身刚走两步,就听跑堂的在后面喊:“谢旸思!明儿个还来不来?这折戏听的人心里直发痒!”
只见他拱手一笑,乐道:“随缘。”
檐角铃铛无风自动。当归、无咎和云鹤化作凡间商贩坐在窗边,袖中星盘正剧烈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
“找到了!”当归看着那星盘低呼,“这罗针动的如此厉害,将军一定在这里!”
无咎眼神一凛,死死盯着星盘,“没错,是宁止的气息。”
当归双手交于胸前无声的鼓起掌来,“太好了,我们下凡都这么久了,终于找到了。”她眼睛亮亮的,满是兴奋。
无咎莞尔,三人直起身张望星盘所指的大致位置。
说书先生拾级而下,而楼梯那头,正有个穿短打劲装的姑娘往上走。
那姑娘约莫十七来八岁,腰间别着把长剑,手里抱着个有铁箍的青铜匣子,看打扮像是走镖的。
燕淮听见动静抬头,正好与下楼的谢旸思打了个照面。
就在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
“嗡!”
无咎手里的星盘罗针发出一声锐响,原本震颤的罗针猛地定住,针尖不偏不倚,直直指向楼梯上的两个人。
谢旸思脚步一顿。
他从未见过这人,却觉得那双眸子熟悉得惊人,像是在哪个遗忘的梦里见过千万遍,连她颧骨处那颗小小的痣,亦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而燕淮也是一怔。
眼前这人明明陌生的很,可他站在那里,就让她心口猛地一缩,似一根无形的丝线被人拽了拽。更奇怪的是,手里的青铜匣子有些晃动,像是有东西在冲撞。
谢旸思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匣子上。那匣子古朴斑驳,青铜刻痕里藏着点他说不清的气息。
一股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他想要那个匣子,那里面一定有属于他的东西。
楼梯上的僵持终究被堂内的喧闹声打散。谢旸思喉结动了动,抬眼示意燕淮先过,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还不是现在,他扼下心里那道翻涌的渴望。
而那三人已经反应过来,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
“罗针……同时指着两个人?”云鹤脸上尽是惊疑,小声喃喃。
无咎只是眸光微沉,先前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沉静。他轻轻拍了拍云鹤的头,指尖在星盘边缘轻轻摩挲着,眼底已没了半分困惑。
——果然有东西附着封印逃出来了。
“不必惊慌。”无咎声音压得低,语气平静,他瞥了眼楼梯上那两道错过的身影,又迅速收回目光,“此地人多,许是会对我的星盘有一定影响,我们先回去。”
说罢,他不再看那星盘,也不再留意那边动静,转身往外走去,袍袖扫过桌沿,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的风。当归和云鹤忙跟了上去,三人身影转瞬便隐入窗外渐浓的暮色里,仿佛从未在这醉仙楼中出现过。
燕淮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青铜匣子的铁箍,心头的灼热感还未褪去,却被心底更紧要的事压了下去。
刚到二楼就见师弟正扒着最后一口饭,嘴角还沾着米粒。
“吃好了?”她扬声问道,语气干脆,“好了咱就回客栈歇着,明早得早起采买,脚程还远着。”
俩师弟含糊应着,青烟抹了把嘴,“师姐,你刚在楼下碰到啥了?看你站半天。”
“没什么。”她淡淡道,目光扫过楼下,早没了那人身影,“一个说书先生,瞧着面生。”
青烟那家伙往嘴里灌了一杯茶水,“师姐,那人感觉不像说书先生啊,白面小生,气质也格格不入的。”
磊石也在旁边附和。
燕淮点点头,“小心些便是好的。”
醉仙楼外,谢旸思刚踏出门槛,就瞧见墙角缩着个女孩,见他出来,立刻蹦起来,“谢大哥!”
谢旸思“嗯”了一声,把手里包着油纸的烤鸭递给了她,“阿楠,醉仙楼给的。”目光不自觉的往楼上瞟了眼,他攥了攥折扇,指节泛白,“回去吧。”
阿楠跟着他往巷子里走,仰着头看他,眼里满是好奇,“谢大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说书啊?我听楼里的人说你说书说得可好了!”
谢旸思心思不在与阿楠聊天上,只是淡淡回答着:“梦里学的。”
阿楠轻轻撇了撇嘴,叹了口气眉头皱得紧紧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在巷子里,谢大哥醒过来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他睫毛颤了颤抬眼时,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眸子不同色彩,但都像淬了冰,冷的吓人。她当时喜极了,扑过去搂住他,可怀里人却猛地抬手,指尖掐住了她的喉咙。力道不大,却掐的她生疼,他盯着她,声音是全然的陌生。
“你是谁?”
那眼神里的厉色根本藏不住,她梗着脖子,磕磕巴巴说:“我是阿楠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可他盯了她好半晌,眼里的冰冷才一点点褪下去,松手时,指尖都在发颤。
从那以后,谢大哥就常常走神。他会说书了,会用那把捡来的破扇子耍出好看的花样。
就像现在,他走在前面,背影挺得笔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缩着肩护着她的谢大哥了。
阿楠小跑两步跟上,扯了扯谢旸思的衣角,“谢大哥,你在想啥?”
谢旸思回过神,低头看她,眼里那点算盘被掩了去,“没什么事。”
阿楠咬着唇,也不再问,把手里的两块糖攥得紧了些,本想等他说完书,偷偷塞给他的。
那就以后有时间再给吧。
不管怎样,他还是她的谢大哥,还是陪着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