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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江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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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村子,似乎与寻常村子并无二样。
但很快孟青转瞬便觉出不同——檐下嬉戏的稚童,灶前添柴的妇人,巷口编筐的老者,从垂髫到古稀,竟无一人缺席,家家户户飘着饭香,连风里都裹着笑意。
这般景象,孟青从未见过。即便曾经见过,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妇人往灶膛添了把干柴,火光映亮她眼角的细纹:“他爹该带着猎物回了,今天准能给丫头炖肉汤。”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脆生生的呼喊,扎双辫的女孩踢着蹴鞠奔来,身后跟着挥着帕子的老者:“丫头慢些,汤要凉了!”
女孩应声转身,蹴鞠却没稳住,骨碌碌滚到孟青脚边。他回神时,小姑娘已跑到跟前,仰着小脸看他。孟青唇角微扬,脚尖轻轻挑起蹴鞠,往上一抛:“小姑娘,接好了。”那球不偏不倚落入怀中,女孩顿时笑得像颗甜枣:“谢谢你,好看的大哥哥!”
屋门里的妇人探出头,见了孟青便招手:“你就是云先生昨日收留的小伙子吧?快进来坐,刚好喝碗热汤。”
孟青推辞不过,跟着进屋,刚坐下,女孩就凑到他手边,晃了晃身后蓬松的白尾巴:“大哥哥,你的毛发是青色的,真好看!你看我,是纯白色的。”
往日零星的记忆一闪而过,孟青垂眼轻笑:“这么漂亮还不满足,别的小白狐该羡慕啦。”
女孩被他笑得脸红,埋着头扒起饭,满屋子的笑声裹着肉汤香,暖得人心发颤。
“敢问各位,都是云公子的家人吗?”孟青趁机开口,目光扫过满桌人。
老者放下筷子,指节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柴灰:“小伙子误会了,云先生啊,是我们的恩人。我幼时跟着爹娘逃荒,被老虎追散,是他从虎口里把我救出来,还给了我安身的地方。”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的老槐树,“我在这儿成家生子,头发都白了。可云先生还是老样子,不娶妻,不生子,倒像个仙人。”
“阿爷,云先生就是仙人!”女孩突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上次我掉进后山沟,他挥了挥袖子,我就飘上来了!”“阿芸,好好吃饭。”妇人哭笑不得地把她按回座位。
饭后,孟青再度道谢。在村里闲逛片刻,花几枚铜板买了一串珠玉在手中把玩,而后回到屋内。
看来这位云公子果真非寻常人。若他真能长生不老,有为何隐居在此,而不赴仙途呢?
孟青目光在屋内游移,最终落在墙上的那幅花鸟虫图上。他缓缓走进,细细端详,心中渐起思绪。
远看是花鸟虫图,近看却觉不对劲:靛青色的“花瓣”像极了人的衣袂,旁侧还有鲜红点缀,初看只道是花草。形如飞鸟的影子泛着金色,似乎立于一片白云之上。再往旁边,是影影绰绰的山水,宛若仙境。
这哪是花鸟图,分明是衣着各异之人投下的重重影迹!
孟青伸手轻拂墙面,指尖刚碰到画,丹田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猛地攥紧拳头,才想起自己早已灵力尽失。师父曾说过,他的第二地魂本就不稳,若灵力耗竭,地魂迟早会反噬,可眼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云苏带着几人采药归来,脸颊沾着泥点,见孟青盯着画发呆,便笑了:“孟兄在看什么?”孟青回过神,忙上前帮他卸箩筐:“云兄,我想问你,我这灵力……还有恢复的可能吗?还有我因食下生魂果而产生的地魂,如何能压制?”
云苏不答,只道:“随我来。”随即引他至村后一处水池边。
池周云雾缭绕,如笼轻纱。孟青步入雾中,见池水湛蓝似宝石,晶莹剔透,灵气浓郁。池边生长着几株罕见的灵草,叶缀凝珠,泛着淡淡荧光。
“此为碧虚池,可助你修生养性,恢复灵力。生魂果以先祖的魂灵浇灌而成,食之若不死,便会化为第二魂灵寄存体内。一来既可以让你灵力大增。二来...倘若心性不稳,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说罢,指向一旁屋舍,“我将你的住处迁来此处,今后你便在此修炼。”
孟青正欲走近细瞧,却被云苏叫住。
“孟兄,若有需要,我随时相伴。”
眼前人眸泛微光,额前发丝随风轻动,在月色映衬下,格外温柔。
孟青心中不由一颤。这般情景,是否曾在何处见过?记不清了,想不起来。
夜色已深,村中灯火渐熄,整个云庄浸入黑暗,唯余几许月色,以及屋前一袭雪白身影。
云苏孤身坐于石桌前,仿佛这么多年,始终只他一人。无人知他所思,无人同他品茶,无人与他交谈。
他时常想,若他的生命也能如落花般,归尘化土便得善终,又何尝不是美事?可他偏偏成了那片土,看着繁花尽,一轮又一轮,望不见尽头。
***
数年光阴,于云庄而言,不过是庭院花木有添了几轮新色,池畔青石更润了几分灵气。孟青已在碧虚池习惯了吐纳修炼,虽灵力恢复缓慢,但昔日躁动的心绪已渐渐沉淀,融入这片世外之地的宁静之中。
与此同时,在远离云庄,与人世交界却更靠近狐界的迷雾林深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惊慌奔逃。
江垣不知自己在这见鬼的林子里跑了多久,脚下忽一趔趄,险些再次摔倒。
朋友们的身影在他混乱的脑中交替浮现,恐惧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
“有人吗?!小川!你在哪?!”
“别开玩笑了,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少年无助的在丛林间奔走,几欲哭出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只是同好友来林间探险,怎会突然迷路失散。此地鬼气森森,些许人味也没有,稍有不慎,便会沦为野兽腹中之物。
江垣疲累停步,摸索口袋,才发现粮食已所剩无几。他又饿又困,身上的t恤也不知何时被刮得破烂不堪。
他干嘛非要和朋友来这冒险?江垣捂脸闷哼,泪水沿着脸颊滑落。现在怎么办?朋友也不在了,难道自己要死在这了吗?
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江垣慌忙擦泪,定睛一看,险些吓飞魂魄——一只眼冒绿光的猛兽,不知是虎是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似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
求生欲令江垣来不及细想,撒腿便跑。然而,人岂能跑得过野兽?那猛兽气势汹汹追近,血盆大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江垣急中生智,纵身一跃,紧闭双眼,顺着山坡翻滚而下。
待他再次睁眼,眼前的浓雾如被巨手拂开,骤然稀薄许多。一股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宛如清泉。
他愕然起身,茫然四顾,野兽早已不见踪影,唯月光静静流淌,周遭静谧得只闻自己粗重的喘息。
眼前赫然矗立一座村庄。江垣顿时两眼放光,如抓救命稻草,忙不迭欲入。
可没走几步,右脚便传来钻心疼痛。该死的,居然崴了。眼下无法,只好单脚跳行,自竹篱缺口处悄悄潜入。
村中静谧无声,而江垣已在心中编排好说辞:你好,我不是小偷。我迷了路,伤得很重...
可转念一想,若主人家是女子怎么办?像他这样来路不明、衣不蔽体的男子突然闯入,定会吓到人家,如果被当成流氓赶出去,可就遭了。
江垣最终决定悄悄潜入,见机行事。他一步步跳行,不禁感叹村中景致神似课本中的桃花源。很快,他发现前方有一处景致异于别地,似被树木环抱,缝中透出淡蓝微光。
他按耐不住好奇,偷偷爬上前,蹲进草丛,心如擂鼓。
咚...咚...咚...不知是滴水声还是心跳声,江垣屏气凝神,悄悄自树后探头。
眼前的景象令他瞬间失神。淡蓝池水中,一人正沐浴,靛青色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间,随水波轻荡。上方一对狐耳青白相间,色泽亮丽。肌肤白皙如雪,细腻如玉,在水光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泽,仿若九天仙灵临世。
而然如此光洁的肌肤上,却突兀地印着几道狰狞的疤痕,如闪电般刺痛了少年的眼。
是狐狸神仙吗?江垣被这绮丽景象勾走了魂,小心挪步,却未留意脚下树枝,只听“咔擦”一声轻响,心道不好。下一秒,两道藤曼如绳自水面横贯而出,携狂风之势直冲江垣。
“你、你好,我...啊!!!”江垣还未反应,已被捆得脚底朝天。
他慌忙挣扎解释:“对...对不起,神仙哥哥,我不是流氓!我迷路了逃到这里,外面有野兽追我...”
可对方似乎并无意听他解释,不知何时已披上衣装,懒懒倚树,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翻滚之人,嘴角噙笑:“哦?小鬼,半夜扰人清静,还衣衫不整——”
“是想劫财,还是劫色?”
“劫色”二字自他唇间吐出,尤为暧昧,江垣顿时双颊通红,望着孟青那双含情美目,一时不知所措。
“这...这个,半夜闯入是我不对,神仙哥哥,我向你道歉,但我真没坏心思,只是想来寻求帮助,我...我对天发誓!”江垣欲举手誓天,却发觉双手也被缚住,动弹不得。
孟青“噗”地笑出声,挑眉道:“我为何要信你?”
他上前轻蹲,故意凑至少年耳边,压低嗓音:“你偷窥我沐浴,该当何罪?”
江垣的耳根被呵得发痒,自知理亏,虽是不小心,终究侵犯了他人隐私。于是摆出一副可怜样,讪讪道:“神仙哥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孟青剑眉一挑,身后的藤曼蠢蠢欲动。
“但、但是...我现在受伤了,可不可以等明天啊啊啊啊!”话音未落,被五花大绑的少年倏地换作面朝地的姿势。而令江垣羞愤的是,这该死的神仙哥哥竟用藤曼一下下抽他的屁股。
这对一个年已十五、发育良好、身强力壮的少年而言,不像惩戒,更似玩弄。
可他无从反抗,只得红耳闷哼,强忍不叫,心下暗骂:什么神仙,分明是只臭狐狸。
那“臭狐狸”却事不关己般在一旁看着,觉得少年满面通红的模样甚是有趣,正想逗他,身后突然传来轻咳声——云苏披着外衣走来,见这场景,无奈地扶了扶额:“孟兄,别闹了。”
云苏原以为是孟青修炼出了差池,匆匆批衣赶来后,脑中只剩三字:没眼看。
深更半夜,两个半裸之人,一个悠闲倚树操控藤鞭,一个如犬匍地任人鞭挞。
他蹲下身,看着江垣肿起的脚踝:“小公子,你是从迷雾林来的?”
见有人帮自己,江垣趁鞭停半空,猛地翻身急辩:“是误会!我不是小偷也不是流氓,是和朋友们走散迷路了才来到这儿。我只是想求助,如果...若打扰了非常抱歉...”
云苏摸了摸他的头,对孟青说:“把藤曼松了吧,他只是个孩子。”
孟青看云苏这眼神便知,他又要收人了,于是也不再闹,收起藤鞭,歪头道:“小流氓,神仙哥哥今日暂且饶你,待你养好身子,我们再慢慢清算。”
少年揉着手腕站起身,月光落在他的发梢,尾梢竟悄悄染了点鲜红。他自己没察觉,云苏却眼神微变,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夜阑人静,唯有云苏屋内点起长灯。他取出草药,悉心为江垣擦拭伤口,半响开口:“小公子,看你衣着,不是这儿的人吧?”
“这儿”二字并不指云庄,而是指整个狐界。天下被瓜分为三界——人、狐、魔。云苏第一眼就知他不是狐,而若非人狐,便难以破开屏障进入。更何况他这般无任何灵力的小儿。
“我叫江垣,是一名高中生,来自潭安县。前几天和几个同学听说潭安边界的丛林景色别致,就想着到这来探险,没想到林里雾这么大,还有野兽...”江垣说着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不禁浑身一颤。
“所以你们真的是狐仙吗?那种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狐仙?”
云苏不知江垣口中的“小说”为何物,望着少年炽热的眼神,无奈笑道:“狐仙倒称不上,但小公子若是愿意这么叫,方才那位狐仙大人该是很爱听。”
江垣一时无言,似乎并不很想回忆方才发生的“糗事”,于是抓抓脑袋,转移话题:“白狐哥哥,我不知道我的两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万一...”
“他们会没事的。”因为正常人类根本入不了迷雾林。方才听江垣所言,大概率是在进入迷雾林之后走散的,所以他们很可能直接被隔绝在外,只有江垣一人冲破了屏障,傻愣愣地往里走。
“不知小公子是明日就启程返回,还是想在这修养一段时日?”云苏道。
江垣思考片刻,决定留住。一来他可以养精蓄锐。二来他也很好奇这里的一切,过去十多年间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正巧能够令他开开眼界...只是消失天数多了,母亲定是要着急。
正迟疑,他突然想到,这里不是人间,时间与人间不同,定是如小说中的设定一般:天上一年,地上一天!
于是兴致勃勃道:“我想在这住段时间。白狐哥哥,只要您能收留我一段时间,让我干什么都成。”
云苏点头应允,为他选了间附近空出来的屋舍。
云庄悄无声息地又添了位来客。云苏为这位血气方刚的少年悉心安顿后,不觉已至三更。
思着方才少年微红的发尾,他于夜色中轻轻呢喃。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长疏,这步棋,也在你的棋局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