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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今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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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荷这头闭着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探剑是极费心神的事,幸好有一大团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作支撑,否则大约连荷又要丢脸地昏过去,再被素问好一顿嘲讽。
素问这头,眉心同步拧成一个“川”字,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人。可惜邓遗秋没接收到,他正沉静地朝连荷的方向望去。明明连荷近在眼前,却似乎他们之间隔着一方天地。而他一动不动,目光柔和而专注,让人无端觉得他已经像这样望了许久了。
“喂,那谁,你……”无礼惯了的素问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灌满四肢,又从鸡皮疙瘩上争先恐后地逸出去,和扑面而来的一阵森冷撞个满怀。
“嗯?”邓遗秋缓缓侧身,周身萦绕着浓重得可怕的鬼气,偏偏他却似毫无知觉,眼尾还残留一点温雅的和气,“怎么了?”
强大的鬼气瞬间扑向素问。他赶忙调动灵力护体,却发现修为被死死压住,心府被一股更强横的修为完全封闭,他竟出不了分毫力。素问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惊魂甫定。邓遗秋开口了。
“不要多说,去问太寰。”
素问无声地张了张嘴。
邓遗秋和气道:“做不到就永远别说话了。”
素问还没来得及有所回应,旁边连荷的眉心已经有松动的迹象。下一秒,连荷睁眼,一屋子的鬼气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荷像做了一场梦,脑子里一团乱麻,虚实颠倒。
和她预料的一样,这位同门关于铸辜的记忆大多枯燥而乏味。她忍着恶心在众多比试、打架、练剑的记忆中翻找到了一个中秋夜。
那天晚上,姜大夫在铸辜峰的断崖练剑,练得比平日里要狠,直至累瘫在嶙峋的石堆上,看到了头顶的圆月。他一个没控制住,想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乡村头的水井,和常去那儿打水的母亲。怀念与遥想止也止不住,差点坏了道心。
姜大夫弃了铸辜修医道后的岁月,连荷没有看见。可能他再也没有想起铸辜。
但已经足够了,姜大夫留下了他家乡的信息和强烈的归乡意念。
这样,连荷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慢悠悠走一程将他送回家去。也巧,姜大夫的家乡附近就是孟婆婆外孙的家,她本就打算好了要去一趟。
想清楚了,连荷起身,从素问这里得到一些意料之中的废话,麻利地指挥邓遗秋施术收下姜大夫,出去问到药园的两间空房,安心睡觉。
当天夜里,药园鬼影憧憧。
众鬼互相残杀,引得妖风阵阵。人人都在做噩梦,除了连荷以及在她屋顶上坐到后半夜的邓遗秋。若有人能看见这奇景,会发现这间客房周围七尺内,诸鬼退避、一派祥和。而在此之外,血雨腥风。
到了后半夜,厮杀唯一剩下的那只鬼狂笑着奔向后山。邓遗秋也未阻拦,只揉了揉耳朵,有些疲倦地对着空气说:“你不管管吗?”
一阵微寒的风吹动邓遗秋几缕青丝。邓遗秋抬头直视右前方。
“你能看见我?怪不得,它们都不敢靠近这里。”听声音这人起先有些惊奇,但很快音色沉了下来,“死魂侵身,还敢在我面前暴露!“
一掌劲风冲来。就这么一下,任何鬼魂都要被拍成粉末散成灰。然而,除了飘逸的长发和衣袍,邓遗秋纹丝不动。
他站起身来,轻叹口气:“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们还会再见很多次的,兰峋。”
第二天一早,邓遗秋在后山练剑,使的正是那招“披星”。说是一招起手式,实则有千百种变体,光连荷昨日表演给他看的就是几重不同的意境。
李惊蛰不声不响飘到旁观的连荷身边,幽幽叹道:“贵派果然视剑如命、门规清严。仙子的师弟天刚蒙蒙亮就在此地修炼,快两个时辰了还不曾停歇。”
在惊蛰仙子面前,连荷只说礼貌的谦辞:“哪里哪里。师门重勤练,师弟师妹们大多刻苦。倒是我这个做师姐的一下山就睡到日上三竿,惊蛰仙子见笑。”
“不是啊。”李惊蛰慢慢走到前面,转过头来,露出了她幽怨的美目和美目下面硕大的黑眼圈,“他吵到我睡觉了。”
“……”
“我一听到别人练剑就焦虑得睡不着觉。”
“……你不是修器道的?”
“剑器不分家。”
“……”
邓遗秋总算练完了剑,走过来给二人见礼,顺便把连荷从尴尬中救出来。
“收拾收拾,咱们今日启程去建林,我去那儿探亲!”
邓遗秋这副不爱睡觉很铸辜的样子估计是又换了芯子了,因此连荷补充道:“不御剑。我们慢慢走过去,路上再教你一些别的剑招。刚那招叫‘披星’,你已经学得很快了。”
温陈酒一大早就不知所踪,据说又去那座山里当野人采药去了。
连荷不想见素问,便向李惊蛰辞行。反正她和温陈酒要好,把炼器道房都安在了药园后山,已经是药园半个主人了。
离开时正赶上几个百洛人来取李惊蛰新制的傀儡。百洛人漂亮就算了,还很有钱,向来是惊蛰仙子高级定制傀儡的大主顾。连荷这个“门规清严”的乡巴佬难得近距离欣赏惊蛰仙子倾全力打造的顶级作品,因而拉住邓遗秋凑上去仔细瞧了瞧。
只见这傀儡果真如传闻中那般与真人几乎别无二致。这明显造的是个老婆婆,居然真的行动自如、言谈自若,让人看着觉得亲切。只是面部表情偶有些不自然处,瞒不过连荷天赋异禀的火眼金睛,但也无伤大雅。
她跑去真心实意地夸赞李惊蛰,没注意到后头那几个百洛人瞄了几眼邓遗秋,又低头飞速交换了眼神。
七日后,建林城郊。
烤鱼的香气扑鼻,挑逗味蕾。连荷八秒内要往这儿望十回。
“好了吗!”
“还没。”邓遗秋默默地用灵力加大火力。其实他很想直接用灵力把鱼一秒解决,但师姐坚持说这样不好吃。
这七天简直颠覆了他对修炼的全部观念。那位挺厉害的自己一直没有出来,他亲自跟着师姐东磨西蹭,把受伤的樵夫送回家并和他聊天,给被骗的大娘追钱财,没有成功,自掏腰包补上并和她聊天,帮被狗追的母鸡打狗并把母鸡杀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就这样把御剑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走了整七天。
问就是跟她修炼就这样。邓遗秋从有记忆以来,从没觉得修炼的时间如此珍贵而奢侈。
他只好把休息时间压缩,在天不亮时就起来修炼。
某一天凌晨被恰好又没睡着的连荷的发现,从此连荷直接睡到中午,下午再拉着邓遗秋浪费时间。
半天修炼半天蹉跎,是双方默契妥协的最佳结果。
不过连荷正经起来也是当得起一声“师姐”的。那一日义愤填膺要给被修士打架波及受伤的樵夫报仇时,不小心对上建林一帮金丹后期的剑修,她临危不惧,现场背出了铸辜第二式“九死”的剑诀,指挥邓遗秋把他们干翻。
她这个老师固然教得好,邓遗秋也真是很聪明。他居然听了一遍那叽里咕噜的废话就真的把“九死”的剑意融进自己的剑里面使了个七七八八,不愧是铸辜上赶着亲近的天选之子,和她这个与铸辜相看两厌的货就是不同。
连荷很想语重心长地和邓遗秋聊聊,被打趴在地上还在叫嚣的建林修士先插一嘴:“铸辜!他修的是铸辜!你不能来抢纤云了,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连荷一脸一言难尽。
不是她有偏见,但修仙这块真的是什么地界养什么人。就建林这宝地,十个人里有九个半像此人一样。一把几十年没人要的剑能捧上天,一个小小的蘅门榜修士能捧成长生仙。可怕的是这片大陆上大多数地方和建林一样,像平宁郡这般普通修士敢跟本地第一仙门讲道理拍桌板的地方是少的。
强者为尊,乃是通行此界的第一法门。
“遗秋啊,修仙万不能像这样鼠目寸光,做人也是。别老想着抢别人的,也别老想着会被别人抢……”连荷开始现场教学。
她本是无心,但叫地上的修士听去了。修士发现自己被一个看着没啥本事只会说的姑娘开除人籍,立马怒起,持剑刺去。
区区筑基境!在建林,说大话可是要有本事的!
这一剑已经很快了,且这黄毛丫头毫无准备,应当一击即……
!
她人呢?!
下一秒,一道孤绝的剑气如迅雷而至,一瞬冰寒,修士的剑霎时脱手。他定睛一看,方才就在眼前的女子此刻正松松垮垮地站在他右边,脸上既没有后怕,也没有恼怒。这时,一阵剧痛传来,他低头一看,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手……手呢?他的手呢?
堆满枯叶的泥土地上,一只断手虚虚地握着一把断剑。血污渗进脏泥里,颜色太深,不甚明显。
“啊啊啊呃……”无形而浑厚的力量环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哀嚎发不出一点声音。那股力不漏一丝缝隙,越来越重、越收越紧。就在修士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充血的双眼对上了一张冰冷似修罗的面庞。
昏暗的树林里,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轻薄的雾气中。
“好冷啊。”
血腥味越来越重,满手、满身、满地都是鲜艳的红色。
捂不住,他的手太小了。温热的血汩汩地流。
用力啊,压住,用力。
“遗秋……”
“遗秋。”
连荷看出不对劲,加重语气:“遗秋!”
“呕咳咳咳……”
其他人纷纷作鸟兽散。
邓遗秋红着眼把头垂下去。
“遗秋!鱼都要焦了!”一声惊呼。
最终邓遗秋吃下一条鱼,连荷独享两条。
“遗秋,一会儿我把完整的‘九死’给你演示一遍,但你不许通宵练。之后还有很多时间嘛,你又不是专门生下来练剑的。”
“再难的事,总有做成的那一天,总有过去的那一天。何必自苦?我们没有故意做错什么。”
“遗秋,你不要害怕,不要担心……”
连荷靠着石堆,闭上眼睛。
鬼使神差地,邓遗秋坐到她身旁,看着她慢慢挨过来,气息逐渐均匀、绵长。
今夜的月光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