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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疯纠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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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勉在他城郊的茅屋里招待二人。
夏夜凉风习习、蝉鸣声声。一轮清丽的白玉盘没有乌云遮挡,坦荡荡地洒下银辉。这里僻静而安宁,却不像铸辜峰那样冰冷没有人气,与此间主人的气质相和。连荷当年第一面就羡慕陆勉,除了看上此人真心实意地不务正业,还因隐隐觉得他与她一般,有着不该为剑修所有的凡人的挂念和苦恼。那时候他就可以满不在乎地表现出来,连荷却还在自幼学的“无喜无悲、物我两忘”的声浪里自我怀疑苦苦挣扎。
多年来,连荷一直暗自期待同长她十岁的陆勉深谈。四海之内,像她这样俗气的剑修高手并不多,能理解她的更是没一个。年纪渐长,她不再追求理解,但若有人同声相应,也是莫大的慰藉。
建林重修为,比之某某也不遑多让。陆勉生于斯长于斯,何以不事修仙,何以挂念一个凡人到如此地步?
也同她一般,心存愧悔吗?
连荷摘下面纱,深吸一口气推开柴门。
陆勉驼背坐在炕上,缺了一角的小桌子上尽是东倒西歪的酒壶。听到声响,他慢悠悠地转过头。
“怎么是你?”陆勉见是她,有些惊讶,很快又无所谓起来,“算你倒霉。才离了铸辜的虎口,又要进纤云的狼窝。”
他拍拍衣袍上的灰,站起身朝邓遗秋笑:“又见面了小兄弟。虚镜里表现不错。”
“过奖。我同他某些地方比较相似罢了。”邓遗秋彬彬有礼道。
陆勉挑眉。
“行了别寒暄了。”连荷开门见山,“卢纠,是你的友人?”
陆勉睁着半死不活的眼睛,懒懒笑道:“你知道了?”
“你也没认真瞒。”
这人摆明了不想演戏,连荷也懒得跟他废话,顿了顿又问:“他疯了以后还好吗?我从下城的朋友那儿听到过他一些事,有些和虚镜里对上了,有些不太一样。那夜因为你的犹豫,他亲手杀了父母,从此欠下因果,再也不能修仙。他的根骨虽非上佳,但并不弱,又穷尽心力修仙问道,本该得偿所愿的,最后成一场空。这才是真,对吗?”
陆勉不笑了,晃晃悠悠地转身拉过酒壶,仰头把酒灌进喉咙,来不及咽下的,就和着滚烫的热泪浸湿胸口。
连荷每年和他见两面,虚镜一面,岁试一面,至今七年十四面,从没见过温吞的建林第一修袒露心迹无所顾忌成这样。
“你知道第三次他放弃了什么?”平日庸碌如常人的陆勉发起酒疯还是很克制,说话一点不含糊,“猜对了,我不杀你。”
又指向邓遗秋:“小兄弟,你出去,血腥味太重怕你受不住。”
还有多余的脑子为他人着想。
“自己。”
邓遗秋没有听他的指挥,淡然丢下这两个字。
一室寂静。
连荷微愣,顷刻间心念百转,一丝若有若无的线眼看就要串起那段不为人知、不可思议的往事——
藏玉峰某本古籍的角落里有行小字:纤云因巧而得,寄命乃生。
一声叹息。
“小兄弟,你真是和他心意相通。”陆勉随手扔下酒壶,“我最后放你一条生路。出门去,后头的事,你不要看。”
“遗秋,出去。”连荷缓缓抬头看向陆勉,不容置疑道。
邓遗秋不动的几秒间,连荷手里虚影显形,是一把不同于铸辜的剑,通体珠白。
“我不会有事,别在这儿妨碍我。”
邓遗秋还是不动。
“不会妨你,阿荷,你们打就是。”
“……?”连荷刚凝起来的一点心神差点又散精光,这个变身后的师弟还是要小心防着点,常常在关键时刻突然奔放,令人喷饭。
阿荷?咱俩谁是师姐?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虚名的时候,连荷经他一提醒也想起来他渡劫的修为,虽说不知是否受本体大伤影响境界有所跌落,但受点刺激应是无妨,遂随他去。
陆勉好像一刻也不想和她多待,提着纤云就劈过来,一剑把她的新剑给劈没影了。
铸辜从不会这样。好怂的剑……连荷汗颜。
在场三人显然都没料到鼎鼎大名的荷仙子……的剑,竟如此智慧,能屈能伸富有弹性。
同一时间,一阵浑厚的灵力包围纤云和它主人,定格住一人一剑外放的无语。
“你不修剑改修鬼了?”陆勉很快变了副表情,汗涔涔的脸上全是破罐子破摔,“给个痛快!”
于是脸成了灰白色。
“遗秋住手!”连荷赶忙叫停。
陆勉缓了半天,道:“原来他是你打手。本事真没了?比我看得开。”
“好好说话!小心我叫他打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荷睨他,“让你那破剑丢不出去。”
陆勉一顿,复又一哂。
“我才知道,万事不入怀的剑道痴儿生的是一副七窍玲珑心。”
“你不知道的多了。所以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寻死呢?”
连荷现在懒得纠正他“痴儿”的错误看法,边说边用袖口扫了扫旁边的地,招呼邓遗秋同她一起就地坐下。
陆勉沉默。
“刚刚那一剑实在有失你的水准。”连荷平视半跪在地的陆勉,“若我拿出铸辜拼力相抗,你已经没命了。”
“但是有人要我保住你的命,我也还视你为友,你是怎么对我的呢?让我亲手杀了你,纤云是奖赏还是惩罚?”
陆勉起先甚是平静,听到那句“保命”时眉心微动,似是不可置信,好半晌才问出口一句:“谁?”
连荷看他的反应,心中猜测终于落地。
“卢纠。”
虚镜坍塌之后,有人在她神识里低语。
“阿……勉,救,阿……勉……”断断续续、听不真切。这声音很执着,连荷想,大约就是走了很远的路去修仙的卢纠吧。他声音微弱却不停,一直到连荷脑袋里晕出浆糊,无奈同意后才散去。
思绪回笼,连荷又问一遍:“他疯了以后还好吗?”
这次她心里已有了答案。
陆勉像是浑身卸了力,目光空洞无神。
“他死了。”
纤云寄在卢纠的命上,陆勉得到纤云,代表卢纠死在他手里。正如当年,卢纠的老母死于儿子的一剑穿心。
世人并不知道,多年前,甚少现世又不守规矩的纤云看中的不是天赋异禀的陆勉,而是屡战屡败、霉星高照的卢纠。
他和很多人一样,自幼长在春风堂,在那里结识了他一生的挚友。可挚友是剑道奇才,他却没什么天赋,被遣回下城。挚友和他没有断了音信,多年来他们鱼传尺素、雁寄鸿书,互诉衷肠,心意相通。幼时的缘分随着他们长大,已经变为别样的情愫。
可仙道渺渺,凡人寿命几何?
那时“修仙最大”已经蔚然成风,建林上城人几乎都是少年修仙、断亲断情,免得沾染因果,慢人一步。从前那些年过半百,在人间了无牵挂再去问道于天的人已经不多了。更何况阿勉惊世之才,年少得名,卢纠心想:他可以攀高,阿勉不能屈就。
起先他满怀信心。下城人人传扬收仙试成功者的风光日子。为了来日,每一个当下都可以牺牲。若有人痛感当下太苦,便会不由自主为幻想中的来日添上精致的一笔,当下也可甘之如饴。
七年就这样过去,这当然不算什么。可他好巧不巧修了剑,那些年收仙试没收一个使剑的。
是他没有修到春风堂非他不可的程度,卢纠宽慰自己。
还有机会。
阿勉教他剑招,传他心法,还给他弄来两份秘境试炼的名额。北海和西京,他选择北海。从前听阿勉说那里朝阳出海,蔚为大观。好巧不巧,就那一次,队伍里有人惊扰了北海玄龟,死伤无计,他失去双腿和左眼。
还有机会吗?
是有的。不是没有身体残缺者修成大道,境界到了,□□皆可补足。他还没垂垂老矣,还未及而立。但心在北海被扎了洞,一股气均匀而缓慢地泄在过往不值得的光阴里,直到他压在父亲瘦骨嶙峋的背上,跟着那背脊一道颤颤巍巍,直到他看见阿勉白日眉飞色舞地描述某某山剑修的比试,夜半偷偷摸摸起身舞剑却苦于修为停滞毫无进益,那股气终于还是泄尽了最后一口。
没有机会了。
毒药和在面汤里,痛快吃下去。春风堂前,他与阿勉道别。
没有凡人的爱意拖累,你也是顶尖的剑客,可与某某山首徒争锋。
长风浩荡,送君千里。
将要死时,他通过了收仙试。
命运弄人,天大的玩笑惊醒了纤云。它促狭一笑,摇身变成一对夫妇。又得巧了,喜事天成。纤云拍拍屁股认下又哭又笑的新主人。
走过十数年的平地与峰峦,走回今夜时,陆勉语气平淡下来:“我这人向来窝囊,做事都是开头风风火火,关键时刻裹足不前。曾经害了他很多次,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想死还拖那么久。”
他扫视起漂亮的纤云:“本想把赶紧这东西给扔出去,也给来人一个教训,谁叫他非要跟人争个胜负高低,非要出人头地天下第一,这么恶心的破剑,他想要就拿去。”
“没想到真来了个年轻一辈的天下第一,连荷,铸辜拿着比纤云舒服吧?”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心里苦得不行。
陆勉很神奇地从她一言难尽的表情里读到了什么,苦苦地嗤笑一声。
“悔之晚矣。”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纤云降世被当作魔物的那晚,凡人的不幸动摇了剑客的决心。左边究竟是不是假的?此界法则——无故杀平民者牵连因果,修为难进。
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凡人一眼洞穿剑修的疑虑,爱意生出勇气。此界法则——因果未消而自除之者,修仙无路。父母亲缘,乃大因果。
再往前,在他们相伴的无数个夜晚,剑修无数次踟蹰,为了一把没见过的名剑、传说中的成仙,没有说出那句:慢慢来,我等你老。
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