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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何自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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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镜坍塌,四周光怪陆离,连荷觉得自己在海上漂,除了头晕了点,还挺惬意。
迷迷糊糊地睁眼——
有一滴水流过晶莹的侧脸,滚进脖子里。
连荷的目光随这颗珠子而动,停在喉结处几秒,又一寸寸向上抬。
“温润的凉玉也会生汗吗?”她无端想。
“师姐。”
玉有话要说。尽管连荷听别人叫她师姐已经听到厌倦,却莫名地觉得这两声实在悦耳。
“嗯。”连荷又合上眼,心道这小子有点本事,错过了他眼中隐晦的哀色。
“喜欢卢纠吗?”
连荷霍地睁开眼睛,内心五味杂陈,好像一把盐撒在甜酒里。
她醉得有些晕了,一点没听出来别的,不假思索道:“你那位前辈又显灵了?”
接着嘟囔:“从遗秋身上下来。”
没过会儿又卸下力气,把头靠在人家身上,一只胳膊垂下来晃荡,眼皮子扒拉两下,缓缓道:“他的神识幻化的虚镜布景我很喜欢,尤其是躺着舒服的软波浪石路。”
邓遗秋无声地笑起来。
抱着她又走了会儿,宣布:“前辈从药园之后就没再有动静。我们现在可以去城里找姜夫人。过路人说陆勉为补偿在虚镜受惊的众修士,于城内设了擂台,亲自做擂主展示纤云剑法,还要向攻擂成功者授纤云剑意。”
连荷本还有些神智不清,听到这里抓住了重点:“纤云剑意?”
“陆仙长自称前些天终于耐不住纤云的死缠烂打,接受了它。”
连荷眼中渐渐清明,与此同时,复苏的嗅觉携淡淡的血腥味把她拉回地面。
“你受了重伤。”连荷干脆利落下地,“让我探灵。”
邓遗秋一愣,显然没料到连荷所思如此跳脱。
“不必。”他缩回手,试图把话带回原来的位置,“其实我总觉得陆勉意不在此。虚镜之事尚且存疑……”
“那就再去会会他。让我探灵,你那前辈可比你豪放多了。”
“……”
连荷坚持做什么的时候,惯来舒闲的眼里会有昔日剑修的神采。有那么一瞬间,邓遗秋居然真的想就这样让她探了。
“师姐。”但是还不行。
连荷眼睛微眯,预感他又要胡说。
“我已经退至金丹初期了。”邓遗秋平静地注视着她,对上她眼里的错愕,浅浅一笑,似是安抚,很快持续不下去了,静默地低头。
连荷此人,因为饱受某某山同门都默认她喝汗水啃铁剑就能活的困扰,所以推己及人,有个好处:她自己觉得不重要的东西,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在别人那里也不重要。
故而她虽然斩断修为,立志重新做人了,但并不以此自矜,觉得别人都是“长安名利客”,毕竟心里门清自己吃不了苦也是原因,更不会自诩快人一步,判定别人辛苦而得的修为都是虚的。
遗秋与她同行日久,并不因对剑道非凡的领悟力而松懈,也不因有个游手好闲的她在旁而移心。她私心以为,对这样的人,跌落几乎两个大境界,不是一句话就过去了的。
所以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还得邓遗秋收拾心绪把她引上正轨。
“去城里吧,听闻陆仙长难得出剑,一出剑便如疾风幻影。我想去学一下。”
上城人满为患。连荷又被当成百洛美人跟着进来,城门守卫还记得他们二人,怪道何以昨夜今早两次入城。原来虚镜里卢纠的一生不过现世中一夜。
所谓擂台其实是个巨大的路口。此处四通八达,分出无数岔路,中间一块圆形的场地位居建林上城正中央。御剑从天上看去,会发现这里像是个精妙的大型八卦阵,与仙家胜地蘅门的布局极其类似,故建林人称之为“小蘅门”。
小蘅门现下被一层反向的琉璃罩笼住,灵力剑芒皆可进不可出,外面的人看过去尽是赏心悦目的招式与缥缈写意的身姿,里面的人享受的则是丧心病狂的威压和无孔不入跟鬼一样的剑刃。
陆勉喜好独居,性格也是剑修里难得的优柔软和,除了蘅门岁试,甚少与人交手。很多人一听他要设擂,顿时好了伤疤忘了疼,什么发疯的虚镜都别提了,向建林第一修好好讨教讨教才是正事。
不知是第几十几百个人被弹出琉璃罩,陆勉衣角微脏。手腕一翻,通体雪白的剑就消失不见了。等下个攻擂者进来,陆勉欺身上前,眼一花那剑又出现了,快得像一阵雾似的,唰唰两下,又弹出去一个。
像这种结束得太快,没什么好看的,偶有几个能过几招的都让围观者拍大腿叫绝,目光跟着看不太清的剑影上下前后左右翻飞。
纤云长啥样没人看清楚,但也没人怀疑这不是纤云。
陆勉没瞎说,他确实接下了上古剑意。这一判断让在场众修士心生微妙的紧张。尽管受传纤云的条件目前来看没人能达成,大家还是有种躁意。
而陆勉接下来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罢了。你们自己来打,谁赢了找我拿纤云。”他大概是打无聊了。清冶和虚镜事发突然,新鲜出炉的纤云剑主一时兴起,决定顺便给烦人的纤云再找个主人,能和他过招的高手许多要么一人不侍二剑,要么还在闻讯赶来的路上。
换言之,这或许是在场很多剑修鱼跃龙门的最好机会,绝无仅有。
很多人的心境在此刻与不久前的疯虚镜达成奇妙的交响。上百把仙剑没有出鞘,却擦出低沉而狂热的鸣声。
一黑衣剑客迅步移至“小蘅门”中央,抬手接下对面飞过来的凌空一劈。琉璃罩外的旁观者虽不受剑气波及,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罩内两剑相对时的剑芒,无形的灵气瞬间震荡开来,从小蘅门中心到外围,层层空间扭曲复平,像巨石投水后晕开的涟漪。
高手不走寻常路,剑客没有七窍心。这两个元婴境的剑修不等小喽啰互相消耗,也没存压轴登场傲视群雄的心思,直接你来我往地打起来,没一句废话,默契十足。
场外的剑修冷静了大半,就连不太懂其中门道的符修、器修等也越看心越凉。这场本该漫长持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比试一下子精简了许多。
聪明的修士已经放下屠刀席地而坐,试图从剑道高手的对决中捕捉点缥缈的“剑意”,这都比抢那纤云来得实在。
“姑娘,能否借用你的面纱?”连荷脆生生地惊到了姑娘。
跪坐在悟道剑修身侧的紫衣女子低眉顺眼,下半张脸被一方缀金绣锦的面纱遮住,闻言先是一愣,而后飞快看向正身打坐的剑修。
连荷一眼看出这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他虽没什么表情,但还是朝着紫衣女子释放了无形的威压。于是紫衣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威压愈来愈重,她纤细的上身开始微微发抖。
“姑娘,能否借你的面纱一用?”这回是一向话不多的邓遗秋开口了。
紫衣女子颤抖得更严重,盘腿坐着的剑修突然转过头来剜她一眼,狠声狠气道:“你抖什么!小家子气。”
“阁下是何境界?”剑修没起身,向上一拱手问道。
“元婴期。”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大话没忍住,看向彼此。
剑修冷笑一声,对着连荷翻个白眼:“区区筑基,你个百洛人,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连荷冷冷看他。
剑修有股熟悉的感觉,心慌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又将威压释放给身侧瑟缩的女子。
剑鸣。
从昨夜到现在,铸辜还剩最后一抹残影,在它喜欢的人加持下,撑出横扫金丹的威严。那股威压瞬间被化解,紫衣女子额上已有冷汗,一下子松下战栗的脊背。
“回到我们的家乡去吧,阿古。”
紫衣女子猛地抬头,一双妙目里的情绪复杂到放不下。
邓遗秋提着无情的铸辜虚影,声音却似洛川的水一般悲柔。
洛川的水涓涓不息,为遭受屈辱的儿女携来一句古老的乡音。以色侍人、浪迹四海的百洛族人曾有不朽的功绩和富饶的故土。
而今只能看别人的脸色笑,被人当作买来的私属傀儡一样,遮住绝美的容颜。
邓遗秋左手持剑,右手结阵,同时将一声百洛语打到紫衣女子神识中。她于是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阵心。
“谢谢。”她含着泪,将面纱递给邓遗秋。
阵法既成,人很快消失。剑修仍在后怕,敢怒不敢言。
“好美的人。”连荷朝着金光散去的地方冷不丁来一句,回过神扫了眼“小蘅门”战况,一把捞走邓遗秋手里的精美面纱给自己戴上。
然后闭眼,飞速结印打入自己的筋脉。喷出一口血,两掌置于胸前上下相对,周身白光逐渐显现。
亲自上阵打两个元婴剑修和变出把剑镇场子完全不同,复原印打在筋脉里只能撑短短片刻。她暗骂一声,不得不再打开昨夜才闭的神识和心府。
朋友为什么都要趁她虚弱时发疯?弄出些幺蛾子咋都能飞她脸上?
陆勉这厮,欠她的拿什么还?
连荷咬牙,给眉头紧锁的遗秋留下句“好好待着”,就飞进琉璃罩内。
也是没一句废话,反手捏出把平平无奇的剑,冲破两人的场域,先震开已显颓势的那个灰衣剑客,格挡黑衣修士劈来的一招“一线天”。渡劫修为附剑,下一秒爆开劲力十足的黑剑,电光石火间反攻对面心门。
无名剑尖的寒光堪堪停在黑衣剑客胸前毫厘处。
剑客一瞬心悸,继而古井无波的眼里焕出兴奋的异彩。
刹那生灭,此道无情。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
铸辜剑修不担虚名。
外面的人都看呆了。有个女的冲进两个元婴剑波里没死,刷刷刷几下那俩元婴就抱拳撤了。
什么路数?
幸好有人眼尖:“她那剑法……是铸辜?”
连荷背身站着,听到这话心里呼了一口气,不枉她拼了老命也要使出最有辨识度的铸辜剑招。渡劫期的铸辜剑修,甭管她是真渡劫还是吃药结印邪魔外道的假渡劫,应该无人敢来碰碰了吧。
有人进来了。连荷短促地笑了声,生无可恋地转身。
啊,是她的好师弟邓遗秋。
“要单挑?”
邓遗秋温和地摇摇头:“我和你一道去见陆勉。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说着顿了顿:“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苦?”
欠揍的话语,熟悉的遗秋。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