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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门歧路烬余身 ...

  •   凌秀儿那饱含震骇、难以置信之惊呼,若投入死水之石,瞬破青岩门前凝固之绝望。

      昏黄灯光自门隙泻出,映亮其骤然失血之小脸,那双常挟娇气与优越之目,此刻瞪若铜铃,死死钉在凌焰那污血满布、褴褛不堪、左臂衣袖破碎染血之躯上,复扫过地上蜷缩不动、气息奄奄之苏小雨。

      王伯那枯瘦欲阖门之手,因秀儿惊呼而僵滞半空。其浑浊老目惊疑不定,于凌焰与秀儿间逡巡。“秀儿姑娘,识得此小乞儿?”

      凌焰强撑几欲涣散之识,喉头滚动,竭力欲再言,然剧痛、冰寒与极致虚脱,令其仅能发出微弱气音:“秀儿……救……” 语未尽,眼前阵阵昏黑,身躯晃摇,几欲倾颓。

      “识得!识得!” 凌秀儿猛自惊愕中回神,顾不得王伯那探究目光,急切挤开半掩之门扉,几步抢至凌焰身侧蹲下,冰凉小手触及其滚烫额角与冰冷臂膀,不由倒吸冷气。“好烫!又如此冰!汝…汝等究竟遭何劫难?!凌家村……”

      其语至“凌家村”三字,蓦然顿住。三日前,门内似有风闻,言及边鄙某村遭强匪屠戮,然彼时彼等杂役弟子,仅作茶余谈资,未料竟为凌家村!更未料凌焰竟能自地狱爬出,携小雨至此!

      “王伯!速启门!此乃吾同村姐妹!彼等需急治!” 秀儿抬首急呼,小脸绷紧,带着不容置疑之决断。其虽年稚,然入青岩门月余,杂役弟子身份,于王伯此等外门老仆前,亦有几分薄面。

      王伯眉头拧成川字,面现踌躇,枯指捻着油灯提绳,浑浊目光挑剔地扫过凌焰与小雨水洗般污秽、血污泥泞之身,尤其落于凌焰左腕那被血污泥垢半掩、却仍透出僵死赤红之疤痕——芜环!死环!其嘴角下撇,厌恶之色毫不掩饰。

      “秀儿姑娘,非是老朽不近人情。” 王伯干咳一声,嘶哑声如砂纸磨石,“门规森严,岂容来历不明、身负污秽者擅入?况乎……” 其目光如针,刺向凌焰左腕,“此身负‘芜环’,乃天道弃儿,污浊缠身,恐污我宗门清灵之气,招致晦厄!速令其去,方为妥当!”

      “污秽?晦厄?!” 凌秀儿小脸涨红,既是急怒,亦含一丝被冒犯之羞恼。其虽觉醒凡环,入青岩门,然地位卑微,最忌旁人揭其出身。王伯此言,无异于指桑骂槐!

      “王伯!彼乃吾同村血亲!现命悬一线!岂可因‘芜环’便见死不救?宗门亦有济世之训!”

      “济世?” 王伯嗤笑一声,昏黄灯光下皱纹更显深刻冷硬,“济者,乃有缘有根有道之才!非此等天道厌弃、累世难翻之废柴!秀儿姑娘,汝入宗门日浅,莫要为乡情蒙蔽,惹祸上身!速速退开!” 其言罢,竟欲强行阖门!

      “且慢!” 凌秀儿猛地站起,娇小身躯挡于门前,直视王伯,目中亦有怒焰燃起。“王伯!汝不过守门老仆,安敢擅定弟子亲友生死?!吾即刻禀报执事师兄!若因汝延误致其殒命,汝担待得起否?!” 其声虽稚,然提及“执事师兄”,却令王伯浑浊老目闪过一丝忌惮。

      值此僵持之际——

      “何事喧哗?王伯,何故阻秀儿师妹于门外?” 一个略显粗豪、带着不耐之少年嗓音自门内传来。脚步声起,一约莫十岁出头、身形敦实、穿着与秀儿相类细棉灰衫之少年身影,提着一柄未开锋之铁木长刀,自门内阴影步出。

      其面庞方正,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之躁气,正是与凌秀儿同入青岩门之凌虎。

      凌虎方结束一日枯燥的劈柴担水功课,正憋闷,闻声而来。其目光越过王伯肩头,一眼便瞥见跌坐门畔、血污满身、气息奄奄却仍以身为障护着身后稚女的凌焰,以及地上蜷缩不动的小雨。

      刹那,凌虎那双尚存稚气的虎目骤然圆睁!

      “阿焰?!!” 其声若炸雷,充斥着比凌秀儿更甚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一把推开尚欲阻拦的王伯,魁梧身形猛冲至门前,蹲踞于地,粗粝手掌竟一时不敢触碰凌焰那伤痕累累的臂膀。

      “怎会如此?!凌家村……三日前传闻……” 凌虎喉头滚动,望着幼时一同摸鱼爬树、此刻却若风中残烛的玩伴,又扫过地上气息微弱的小雨,一股冰寒的恐惧与滔天的怒意猛地攫住其心!“是谁?!究竟是何方杂碎?!”

      其怒吼若幼虎咆哮,震荡着冰寒的门庭空气。王伯被其莽撞一推,踉跄半步,面色霎时阴沉如水,然对上凌虎那因惊怒而赤红的双目,竟一时不敢再强行阻挠。此子虽亦为杂役,然天生力壮,性子莽烈,甚得某位管杂事的执事青眼,非他可轻易呵斥。

      “虎子哥!” 凌秀儿见强援忽至,急声道,“快!快帮我把阿焰和小雨扶进去!她们需热水、伤药!小雨快不行了!”

      凌虎猛地回神,此刻非追问之时!他重重点头,毫不顾忌凌焰满身血污,小心翼翼探臂,欲将其扶起。然指尖方触及其左臂,凌焰便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嘶,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凌虎这才注意到其左臂不自然的弯曲与衣袖上大片暗红血痂,显是骨折兼外伤!其胸腔怒火更炽,动作却瞬间放得极轻。

      “王伯!” 凌虎扭头,目光灼灼逼视老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速开侧门!再去禀告杂事房的张执事!便言凌虎同村遗孤重伤濒死,求宗门施救!若有延误,我凌虎便去刑堂门前跪禀,言你见死不救,罔顾同门乡谊!”

      此言一出,王伯面色骤变!青岩门虽底层,然最重“乡谊”、“根基”之名。若真闹至刑堂,纵是杂役弟子乡亲,他一个守门老仆见死不救,必受重责!尤其凌虎此子,混不吝,甚得张执事看中其一把力气,真可能做出跪禀刑堂之事!

      权衡利害,王伯面上冰霜瞬化(至少表面),褶皱堆起一丝勉强算得上“和缓”之色,虽眼底厌弃未消,却侧身让开通道,嘶哑道:“既如此……虎子且速将人移至西侧杂役院那间废弃柴房暂歇。老朽这便去寻张执事。然……” 其目光扫过凌焰左腕,冷声道,“宗门非善堂,尤其……此等身负‘芜环’者,能否留下,非老朽所能决断。”

      言罢,不再多言,提着油灯,佝偻着背,快步朝门内行去,身影没入昏暗。

      “呸!老厌物!” 凌虎朝着其背影低啐一口,与秀儿合力,极尽小心地将凌焰扶起。凌焰强忍剧痛与昏眩,借力站稳,目光却第一时间投向地上小雨。

      秀儿会意,忙道:“吾来抱小雨!” 她勉力抱起稚女冰凉身躯,三人踉跄着跨过那扇沉重、象征生死界限的石门。

      门内,并非凌焰想象中仙家洞府的温暖祥和。

      眼前是一条蜿蜒向上的粗糙石阶路,两侧岩壁陡峭,嵌着数间同样粗粝的石屋,灯火稀疏,寒意较门外并未减弱多少,反添一种被巨兽吞入腹中的压抑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气。

      这便是青岩门,底层修士与杂役弟子挣扎求存之所。

      凌虎与秀儿搀扶着凌焰,秀儿抱着小雨,沿着冰冷石阶艰难上行一段,拐入一侧狭窄岔道,行至尽头一处更为偏僻、紧贴山壁的矮小石屋前。此屋木门破败,蛛网尘封,显是废弃已久。

      凌虎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内里阴暗潮湿,堆着少许朽烂柴薪,寒气刺骨。

      “暂于此避风!” 凌虎语气带着歉疚与无奈,“正舍皆有人住,且……” 他未尽之言,凌焰明白。她这“芜环”废躯,能得此陋室暂栖,已是凌虎与秀儿竭力争取之果。

      三人将凌焰与小雨安置于屋内角落一堆相对干燥的草秸上。凌焰甫一坐下,便再支撑不住,身躯软倒,意识沉浮于黑暗边缘。唯左腕芜环那冰寒的刺痛与心底那股“护住小雨”的执念,死死吊住其最后一丝清明。

      秀儿匆匆取来自己与凌虎省下的粗粮饼子与一皮囊冷水。凌焰勉力掰下极小一块,蘸水化开,小心喂入小雨口中。稚女喉头微弱滑动,似本能吞咽。

      凌虎则翻找出半瓶劣质金疮药与一些干净(相对)布条,欲为凌焰处理左臂伤势。然其手法粗糙,面对那明显骨折扭曲之状,一时无从下手,急得满头是汗。

      “需寻懂正骨止血的师兄!” 秀儿急道,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脚步声。

      王伯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位约莫三十许、面色淡黄、穿着略体面些的深灰布袍男子。此人目光精明,嘴角习惯性下垂,带着一股管事者特有的疏离与计较。正是杂事房执事张嵩。

      张嵩目光扫过屋内景象,在凌焰那身褴褛血污与小雨奄奄一息之态上略作停留,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最终,其视线精准地落于凌焰左腕——那道即便污秽亦难掩其僵死赤红之色的芜环上。

      其面色瞬间沉静如水,无悲无喜,唯余一片冰寒的评估与算计。

      “张执事!” 凌虎与秀儿忙起身行礼,面带恳求。

      凌焰亦挣扎欲起,却被张嵩抬手止住。

      “便是此二稚童?” 张嵩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凌家村遗孤?”

      “是!执事大人!” 凌虎急声道,“求执事开恩,救救她们!她们……”

      张嵩再次抬手,打断凌虎,目光仍锁着凌焰左腕,淡淡道:“身负芜环,天道弃绝。宗门非慈航,不养无用之人。”

      一语冰寒,若重锤砸落!

      凌虎与秀儿面色骤变。凌焰心脏亦猛地一缩,指尖陷入掌心。

      张嵩话锋微转,目光扫过凌虎:“然,念其乃尔等乡亲,稚龄遭此大难,宗门亦非全然无情。” 其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瓷瓶,掷于凌虎怀中,“此乃寻常止血散,外敷。另,准其于此柴房暂歇三日。每日予你二人份额之食水,分其些许吊命。”

      言罢,其目光再次落回凌焰面上,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淡漠:“三日之内,若此幼童夭亡,或尔伤势稍缓,便需自行离去。青岩门,不留废人。”

      “执事!” 凌虎大急,“阿焰她伤重!小雨更是……”

      “嗯?” 张嵩目光一斜,淡淡威压罩向凌虎,“凌虎,汝欲以何供养此二‘废人’?汝之劳作,仅堪兑汝自身嚼用。莫非欲以宗门资粮,私济亲旧?此罪,尔担得起否?”

      凌虎语塞,面色涨红,双拳紧握,却无力反驳。秀儿亦面色苍白,低头不敢语。

      宗门规矩,严苛如此。资源有限,每一粒米皆需以劳力或天赋换取。芜环者,于彼辈眼中,确乃毫无价值之累赘。

      张嵩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执事大人。”

      一声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忽自角落响起。

      张嵩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只见草秸堆上,那本应濒死的血污女童,竟不知何时强撑着坐直了身躯。其面白若纸,唇无血色,然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深处似有两簇冰冷业火在静默燃烧,直直射向他。

      凌焰迎着张嵩那评估算计的目光,一字一顿,竭力让声线平稳:

      “吾非废人。”

      “吾可劳作。凡力所能及,劈柴、担水、清扫、饲畜……皆可为之。”

      “只求一隅栖身,薄粥裹腹,并……求宗门施恩,救我小妹。”

      其声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远超齿龄的冷静与决绝。那目光中的狠戾与坚韧,竟让见惯风浪的张执事微微一怔。

      屋内一时寂然。唯闻窗外朔风呜咽。

      张嵩眯眼打量着凌焰,片刻,嘴角扯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嘲弄,又似一丝极淡的兴味。

      “劳作?” 他慢条斯理道,“凭汝此残躯,芜环之身?呵……倒是硬气。”

      其目光再次扫过凌焰骨折左臂与奄奄一息的小雨。

      “也罢。” 张嵩似失了兴致,转身向外行去,唯有冰冷话语传来,“便依尔言。暂留此柴房。凌虎,尔为其担保。其所劳之作,皆计于尔份额。若份额不足,尔二人一同受罚。至于此幼童……”

      其声渐远,消散于风中。

      “……看其造化吧。”

      木门吱呀作响,张嵩与王伯身影消失于昏暗甬道。

      柴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凌虎双拳紧握,虎目含愤。秀儿望着凌焰,目光复杂,既有同情,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与……疏离。

      凌焰缓缓靠回草堆,剧烈喘息,冷汗浸透重衣。方才一番话,几耗尽其全部气力。

      她低头,看着怀中气息愈发微弱的小雨,又看向自己剧痛钻心、扭曲变形的左臂,最后,目光落于左腕那道赤红、丑陋、断绝一切希望的芜环之上。

      宗门之寒,人心之冷,较荒原风沙更甚。

      然,她终是……踏入了这道门。

      活下去。

      唯有活下去,方能有日后。

      其眸中那两簇冰冷业火,于这绝望的寒夜中,悄无声息地,燃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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