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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旧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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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十六年秋。
新月如钩,悬挂在黑绒般的夜空中。
月色洒在浩瀚的君卿湖面上,又被氤氲的水汽与夜色吸收,显得朦胧而遥远,仿佛与凡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千机无声地侍立在画舫珠帘之外,呼吸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
骤然,他周身肌肉瞬间绷紧。
没有脚步声,没有舟楫破水之声。只有一阵极不自然的夜风拂过湖面,吹得画舫檐角的铜铃轻轻一响。
几乎就在铃声作响的同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悄然立于舫首。
他仿佛不是飞来,而是从月色中凝结而出,厚重的黑色大氅在夜风中纹丝不动,脸上覆着半张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寒如星霜的眼眸。
此人的到来,竟没有带起一丝涟漪!
兽类的嗅觉令千机不免心惊。他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身形微侧,挡在了通往内室的必经之路上,目光如鹰隼般锁死来人。
画舫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来人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那沉默本身就如山岳般沉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我与舫主有旧约,请将此物交与她。”
千机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其轻功身法更是闻所未闻。他不敢怠慢,身形一晃,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内室。
内室中,白颜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残局。香炉中青烟袅袅,暗香浮动。
“主人。”千机的声音压得极低,打破了室内的静谧,“有客到。”
白颜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上,仿佛早已料到。
“……说是您的故人。”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您看到此物便会了然。”
说罢,千机伸出右手,掌心之中,一枚半月形的玉佩静静躺着。
那玉佩质地温润,却在灯火下流转着一丝幽冷的光泽,雕工古拙,边缘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磕痕,仿佛见证过某种剧烈的过往。
白颜撵着棋子的手指倏然停住。
她终于抬起眼睫,眸光掠过那枚玉佩时,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了然。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扬,似是叹息,又似是轻笑。
“果然是他……”她轻声道,声音缥缈如烟,“请他进来吧。确是故人。”
千机领命,瞬间消失在内室门口。
白颜缓缓坐起身,将棋子轻轻放回棋盒,目光再次落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帘幕,看到舫首那个如礁石般伫立的黑色身影。
片刻后,那黑衣人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内室门口。
他身形高大,几乎挡住了门外的月光,室内温暖的光线似乎都无法侵入他周身三尺之内那股冰冷的氛围。
千机紧随其后,保持着警戒的距离。
黑衣人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白颜身上。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舫主,别来无恙。”
他微微一顿,黑色的手套自大氅中伸出,手中赫然握着另一枚半月玉佩,与千机方才呈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可还记得……旧约?”
他的问话在空气中荡开,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这一个“约”字,牵绊了无数的往事与因果。
“日月珏重现,旧约自然未忘。”白颜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请坐吧,暗影楼主。一别十载,没想到还有重见此珏的一天。”
他刀刻斧凿般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苦笑:“只可惜,许愿之人……却已不在了。”
“她……”白颜没有问下去,眼底已有了几分了然之色,“但你的愿望还在。”
“若以此愿换重生之机,舫主可否实现?”
她轻笑,眼里闪过不容窥探的神秘:“有何不可?你二人命运与画舫有缘。三生三世,方可解缘。”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三生三世?如此……甚好。”
“先别急着高兴。”她目光悠远,“重生固然可以,但你二人中,会有一人失去所有记忆。”
他握着玉珏的手倏然攥紧,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白:“也罢。”
“若不能和她再续前缘,你不后悔?”
“事在人为,何况……”他挑眉,“舫主金口,我同她,不是还要纠缠两世么?”
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白颜此刻心如明镜:难怪那个女子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此人确是可托付终身之人。
数月后,江南一个杏林世家,一名女婴呱呱坠地,生产过程异常顺利,甚至没有啼哭。
接生婆将她抱起时,发现女婴睁着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眼神不像新生儿该有的懵懂,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初为人父的苏父却不以为意,为其取名苏婉。
最初的几个月,苏婉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睡梦中,她的眉头时常紧蹙,小手无意识地抓握,仿佛在梦中追寻什么。有时会在深夜突然惊醒,发出不成调的呓语,像是某个名字的残音。
苏婉开口说话比寻常孩子早得多,且吐字清晰得惊人。十个月大时,她已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此女来日必成大器!”苏父欣喜不已,将苏婉作为苏氏医馆的未来掌事培养。
那日,苏夫人抱着她在院中赏梅,指着红梅道:"婉婉看,花儿多美。"
小苏婉却摇头,清晰地说道:“不及塞北的红,血染的黄沙……更灼目。”
苏夫人愕然。
苏家世代居于江南,从未有人去过塞北,更别提什么“血染黄沙”,只当孩子胡言,一笑置之。
苏婉特别钟情于新月。每至月初,她总会搬个小凳坐在院中,仰头望着天边那弯银钩,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五岁那年中秋,圆月当空,她却躲在房中不肯出来。母亲来寻,见她蜷缩在床角啜泣。
“婉婉怎么了?”苏母关切地问。
“太满了……”她抽噎着说,“满月之后就是缺……我更喜欢新月,缺着缺着,反而会有圆满的一天。”
这番玄妙的话不像孩童能言,苏母只当女儿早慧多思。
六岁时,家中药童误将雷公藤当作金银花煎煮,幸好她及时发现,打翻了药罐。
“雷公藤伤肾,煮后味涩微辛,与金银花的甘香不同。”她冷静地分析完,随即准确说出解毒配方。
苏婉的确未让苏父失望。她会盯着父亲的药柜,准确说出每一种药材的药性,许多复杂方剂一教就会,甚至能举一反三。
来看诊的街坊邻居都道,苏家女儿是神童转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有一次,她指着父亲正在研磨的草乌,稚嫩却严肃地说:“此物配凌霄花,可杀人于无形。”
苏父大惊失色。这方是他年轻时游历西域从一名毒师处得知,未记载于任何医书,更不可能被一个孩童知晓。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苏父挚友胡镖头,一次来访时腰间佩刀。苏婉盯着看了许久,忽然道:“百炼钢,却淬火过了头,刃口易崩。”
胡镖头大惊,这刀确实有此瑕疵,因是祖传之物一直未换,此言出自孩童之口,实在匪夷所思。
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甚至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反手握刀的手势——标准的老刀客才会用的握法,手指的位置精准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