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三个他》慕铭理

17、第一个他

　　人心隔肚皮，何况虎与狼。曾易安抱着呜呜，轻轻地揭起了小婴儿脖子后面的衣服，上面泛着刺红的浅浅伤痕，是老虎叼呜呜时留下的。

　　曾易安轻抚着女儿脖子后的伤痕，呜呜难受地呜呜起来，圆圆的脑袋一个劲往曾易安的怀里钻。

　　哄完了呜呜，又抱起睁着眼睛啊啊叫的啊啊。啊啊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委屈的伸出手，两只小腿在空中胡乱踢着，像是被吓着了。

　　曾易安便哄着小女儿，便接上先头的思绪。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他便在心中盘算孩子们的教育。曾易安大概琢磨出来，自家的妖怪夫人是这一片的森林之主。往后没有太大的变动，最先出生的吼吼会继承妖怪夫人的位置，带着其他像是胖胖老虎和刀疤白狼的猛兽守卫这片森林。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在百年后，把自家女儿托付给一群曾经想要谋害她们的猛兽。如果妻子去世了，又出现了更强大的妖怪，谁又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再者说一辈子在这片森林里，孤孤单单的只有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要繁衍，还要到山底下抓一个雄性上山。但山下的自安村还有男人吗？年轻力壮的都已经跑光了。剩下那些配得上自家女儿吗？

　　脑袋里闪过很多张人脸，都是矮的、黑的、瘦的，总之就是没有书上那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曾易安自小跟着曾父念书，也曾想过离开自安村，但是勉强温饱岁月像是温水煮青蛙般煮走了所有的向往。

　　他今夜没有回到何卧雪的榻上，而是带着两卷写了字的竹卷，走到洞穴外看月亮。这些竹卷是他在竹林附近挖竹笋时不经意挖掘到的。

　　月光洒了进来，洒到了竹书中有关京城的事情。纂刻这卷书的是一名叫作曾成空的书生，竟然也是姓曾，还是读书人。竹卷笨重，并写不了多少内容。空闲时，他就拿这些东西打发时间。

　　从书中，他好像跟着书度过了另一种人生。那才是六十年前的事，那时的自安村人才刚开始互相仇恨。人与人间，尚且留着一丝残余的温情。人族与妖族的关系还没有到如今那般激烈。

　　那曾成空也是自安村人，出生于一贫寒木匠之子，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山野之人。从小无人启蒙，却爱书如痴。父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把曾成空从县里捡来了的破纸片和烂竹书都拿火烧了，都没法扭过儿子的书痴。只好仍有他去爱那些没用的烂黑墨。

　　家贫，好在附近又一片竹林，曾成空便砍了竹子作纸，又在地上铺了一片泥沙打副稿子。他太寂寞，整座村里的人觉得他奇怪，他便在竹卷上刻上自己文章和愁绪。
　　明明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附近的小镇。通过一张张破纸片，曾成空却从担心小小的自安村，到担忧起整个天下。整个天下有多大，曾成空看着四周的山脉，他想，肯定会比自安村更大。

　　在天下的最中央会有一座叫作京城的村子，那里有一位总是被别人骗的皇帝和一群跟他一样喜欢书的人。到了那里，他便不会孤独，也会防止其他人再去骗皇帝。

　　如果皇帝不总是被骗，人族和妖族就不会有矛盾，每个人都不会再为几块铜钱而恶语相向。他会走出自安村，然后去见天下，去帮助所有人。

　　曾成空感觉有一股气在胸腔里，膨胀膨胀，他似乎随着那股气飘到了天上。可是摸摸身边的云彩，摸到了一手泥土。

　　山太多了，他要怎么出去？曾成空问了父亲，父亲叫他滚去砍柴。曾成空问了母亲，母亲叫他不要想那么多。他在村子里绕了一圈，他明白这里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他趁着邻居进镇子的机会，在镇子里找到了出路。站在劝学堂前，曾成空感觉围在镇子和自安村四面的山消失了。这种兴奋的劲头一直到曾成空把自己要上学堂的想法告诉父母，一直到暴怒的父亲拽着11岁的他到灶台前看到几近见底的米缸前，和家里罕见的纸张，不是他捡来的纸片。他一直以为他的父母不识字，现在捡起那些债条才发现，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这些薄薄的纸张，四周的山又围了上来。

　　他在夕阳下见到了父亲为了生计而像是木雕的脸，也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终于不是村里的懒娃，随着家人耕地，偶尔接一些手艺活。但是家里欠债，总是收不抵出。

　　转机出现在一次到镇子里吆喝木匠生意，有一位长袍的书生要刻字的木柜。书生看起来很是傲慢，递给曾成空厚厚的几张纸，吩咐他照着一条条刻就好。书生料想曾成空父子得刻上两三个月，毕竟这可是考眼力的活。两人不识字，即使刀工深厚，也得慢慢来。

　　却没想到才过了半个月，曾成空就搬着完工的书架到了家里。书生疑心他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赶忙走到书柜侧看自己的木料，却看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一手好字。这不是他给曾成空的字，这些比他给的还要令人惊叹。

　　书生这才正视起眼前的少年郎，一番追问下，惊觉眼前之人非凡人。他在这蛮夷之地谪居了好些年头，上天待他不薄，让他遇上了山间的珠玉。

　　后来，书生替曾成空付清了家债，又在一年带着曾成空面见了巡抚大人，巡抚对曾成空很感兴趣，便让曾成空做了自家嫡子的随从。

　　在跟着巡抚离开自安村的那天，坐在马车上侍候着眼前的高官之子，小公子看曾成空心不在焉的样子，掀开帘子请他向往看去，父母早已经成了天际线上看不到的一点。自安村和镇子也消失在眼前，小公子见曾成空突然哭了，连忙问：“你想家了吗？我允你多回家乡看望。”

　　曾成空摇摇脑袋，他看到马车走过山与山间的沟壑，天短暂地被巨石遮蔽了一瞬，下一瞬，平原跃入眼底，山被抛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说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植《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