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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于海风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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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太暖和,顾迟坐了片刻,借着抽烟的借口又走到了平台上。
宋微在身上跟着。
“你不讨厌烟味?”顾迟磕出一根万宝路,有些疑惑的问。
宋微摇了摇头,说道:“不讨厌你的。”
“以前我爸在家的时候也抽烟,不过他抽的那种,烟味太重,不好闻。”
顾迟的羽绒服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这味道像一个无形的怀抱,将顾迟与这荒芜之地的寒意隔开,却让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鼓里无限放大,咚咚咚,敲得她肋骨都在发疼。
“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她没敢看宋微,只是觉得在宋微说完后,身边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长时间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共享秘密般的亲密感。
她们只是并肩站着,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大海与天空模糊的交界线。
直到一阵更猛烈的风袭来,吹得宋微几乎站立不稳,也吹起了顾迟灰色卫衣的下摆,露出了一小截清瘦柔韧的腰线。
宋微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她伸出手,不是扶自己,而是抓住了顾迟的卫衣衣角,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腰际的皮肤。
冰凉。细腻。却像烙铁一样烫伤了她的指尖。
两人同时僵住了。
宋微像被电击一样想缩回手,但某种比理智更强大的力量,却让她的手指违背意愿地停留了那一秒,甚至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按了按,仿佛要确认那片冰凉的真实性。
顾迟猛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对方,依旧保持着望海的姿势,只有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急促起来的呼吸,泄露了这触碰带来的冲击。
“风大。”宋微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慢慢将那块被风吹起的衣角仔细地、认真地掖回了顾迟的裤腰里。
“要记得把拉链拉上。”
她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
指尖偶尔划过顾迟的肌肤,引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战栗。
顾迟依旧沉默着,像一座紧绷的,任由她处置的礁石。
这种默许,这种承受,像一簇火苗,倏地点燃了宋微心底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有过的惊慌和迷茫,而是染上了一种清晰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懵懂大胆的光芒。
她看着顾迟的侧脸,看着那截在冷风中微微泛红的白皙脖颈,看着那颗随着吞咽轻轻滑动的、有些脆弱的喉结。
她忽然想起很多细节。
想起顾迟是如何一次次在她笨拙的靠近下,先是惊讶、抗拒,然后沉默、默许,甚至...偶尔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就像现在。
这个看起来浑身是刺、能跟几个混混干一架的女孩,此刻却僵硬地站在这里,任由她这个“好学生”为她整理衣服,任由她的指尖留下触感。
她是不是...其实很需要别人对她强硬一点?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便从此都烧不尽了。
宋微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咸腥的空气,仿佛被这股野性赋予了勇气。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指尖轻轻上移,落在了顾迟的后腰上。
那里是卫衣布料覆盖的地方,但宋微能感觉到手下肌肉瞬间的僵硬,如同拉满的弓弦。
“顾迟。”
她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掌控感。
“你冷吗?”
顾迟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背后的宋微。
她的眼神很深,像蒙着一层海雾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惊讶、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以及...更深处的、某种被精准命中的,渴求。
她没有回答冷或不冷,只是看着宋微,目光从她微微颤抖的眼睫,滑到她因为紧张而抿紧、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的嘴唇。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交错。
宋微能闻到顾迟呼吸间极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海风的咸涩,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危险又迷人的气息。
她看到顾迟的喉结又滑动了一下,然后听到她极低、极哑地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你说呢?”
这不是回答,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试探,一种...无声的邀请。
宋微的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胸腔。
她看着顾迟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此刻却暗流汹涌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顾迟不是不需要温暖,她只是不相信轻易得来的温柔,她需要的是那种强势的、不容拒绝的、能穿透她所有硬壳的温暖。
她需要有人看穿她的脆弱,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住她。
就像现在这样。
宋微的手指微微用力,几乎是用一种称得上“强势”的力道,将顾迟更拉向自己一点。
虽然实际上,她几乎没拉动顾迟分毫,但这个动作本身,已足以表明一切。
“我觉得你冷。”
宋微仰着脸,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纯净之下,竟燃起了一簇清晰的情欲和掌控的火苗。
宋微抱住了顾迟。
抵御寒冷的意义远不止这个拥抱所带来的其他含义。
林夕把一只骨瓷杯擦干净,倒扣在吧台的沥水架上时,眼角余光恰好扫过窗外。
平台上的风还在刮,卷着盐粒打在玻璃上,细细碎碎的,像跳跳糖。
两个身影并肩站在边缘,离得极近——宋微裹着顾迟那件黑色羽绒服,半边身子几乎靠在顾迟身上,头微微抬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顾迟手里夹着根烟,烟蒂的红光在天光里一闪一闪,却没往嘴边送,只是任由烟丝慢慢燃着,烟灰簌簌落在脚下。
林夕挑了挑眉,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两盒纯牛奶。
刚才煮咖啡时特意留的,她知道顾迟胃不好,冷风吹久了容易反酸,热牛奶比咖啡更养人。
她把牛奶倒进小奶锅,开最小的火慢慢温着,目光又落回窗外。
宋微好像伸手碰了顾迟的腰,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顾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手里的烟差点掉下去,却没躲,只是转头看向宋微,嘴角似乎动了动。
林夕看得不太清,但能看到宋微的耳朵瞬间红了,像被风吹透的樱桃,她赶紧收回手,却又固执地往顾迟身边挪了挪,像是在确认什么。
“俩傻姑娘。”林夕低笑一声,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奶锅。
奶液慢慢泛起细密的泡沫,带着淡淡的奶香,和空气中的咖啡豆味混在一起,暖得让人发困。
她想起去年夏天,顾迟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
女孩穿着被汗浸透的校服,下巴上还淌着血,眼神却像淬了冰,把几个混混揍跑后,靠在还在装修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抽,手指都在抖,却硬撑着没吭一声,林夕给她递碘伏时,她还警惕地往后退,像只被惹毛的小兽。
后来熟了才知道,这孩子的硬壳是自己一层一层裹上去的。
老林跟她说过,顾迟常去店里吃海南鸡饭,每次都要双份姜蓉,说外婆喜欢,却从不说自己为什么总一个人来。
林夕见过顾迟外婆一次,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手里攥着个旧暖手炉,见了顾迟就笑,叫她“囡囡”,眼神清亮得不像患了阿尔茨海默的人。
奶锅开始冒热气,林夕关了火,把牛奶倒进两个带盖的搪瓷杯里,杯身上印着褪色的盐场老 logo,是她从父亲旧仓库里翻出来的。
她端着杯子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却看见平台上的两人动了——宋微突然伸手,抓住顾迟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顾迟没反抗,反而顺着那点力道,微微弯了弯腰,凑近宋微,像是在听她说话。
风把宋微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林夕只隐约听到“别硬撑”几个字,然后,宋微踮了踮脚,伸手又抱住了顾迟。
顾迟的身体僵得像块石头,手里的烟掉在地上,被她下意识地用脚碾灭,她的手垂在身侧,手指蜷缩着,像是不知道该往哪放,过了几秒,才轻轻抬起,犹豫着搭在宋微的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林夕站在门后,没再往前走。
她端着热牛奶,看着窗外两个交叠的影子被风吹得轻轻晃,忽然想起自己刚毕业那年。
那时候她还在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师,天天对着电脑到凌晨,老板画的饼比天大,却连她请假陪父亲去医院都要阴阳怪气。
有天晚上她加班到三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就不想干了。
第二天递交辞职报告时,老板说她“不知好歹”,她没反驳,只是回家染了头亮蓝色的头发,把攒了几年的钱拿出来,跟父亲商量着修了这家咖啡馆。
父亲没反对,只是说“别委屈自己”。
老林这辈子没干成什么大事业,却总跟女儿说“别委屈自己”,林夕小时候不懂,后来才明白,这话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妥协。
父亲年轻时也想过开家小酒馆,最后却为了生计,在盐场食堂煮了二十年的饭,直到盐场倒闭,才狠下心在市里开了家小店,生意也算红火。
“林夕姐?”
宋微的声音突然传来,林夕回过神,推开门走出去。
平台上的两人已经分开了,宋微的脸还红着,正帮顾迟整理被风吹乱的卫衣领口,顾迟垂着眼,任由她摆弄,耳尖却泛着淡淡的粉色。
“给你们煮了热牛奶,趁热喝。”林夕把搪瓷杯递过去,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着打趣。
“再站会儿,风都要把你们吹成盐柱子咯。”
宋微接过杯子,小声说了句“谢谢”,手指碰到杯壁时缩了一下。
牛奶还很烫。
顾迟也接了一杯,指尖刚碰到杯子,就被烫得皱了皱眉,林夕看在眼里,心里了然:这孩子总是这样,对自己的疼从来不当回事。
“刚看你们在这儿站了半天,聊什么呢?”林夕靠在门框上,喝了口自己杯里的冷咖啡,故意装作没看见刚才的拥抱。
“没、没聊什么。”
宋微赶紧摆手,眼神却不自觉地往顾迟那边飘,“就是说......说风太大了,想早点回去。”
顾迟没说话,只是低头喝着牛奶,杯沿挡住了她的嘴角,看不清表情。
林夕看着她,忽然想起整理文件时看到的东西——一份二十年前北航化学系的实验室成员名单,上面有周岚的名字,旁边还跟着一个她熟悉的名字:许之清。
她本来想早点告诉顾迟,却又怕打乱这孩子的节奏。
顾迟让她查赵启明,查周岚,查许之清,林夕顺着线索翻了很多旧档案,却越查越心惊。
赵启明当年的第一个重大项目,核心数据里有许之清的署名,却被人用技术手段抹去了,只留下周岚的辅助记录。
而周岚当年那场车祸,有个模糊的备注:“与实验室设备运输车辆有关”。
“对了,顾迟。”林夕斟酌着开口,目光落在顾迟胸前的海螺项链上。
“昨天跟我爸打电话,他说你外婆上周去店里了,还问起你什么时候有空,想跟你一起吃碗鸡饭。”
顾迟喝牛奶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外婆去店里了?孙阿姨没跟我说。”
“可能是怕你担心吧。”林夕笑了笑。
“我爸说你外婆那天精神头挺好,还跟他聊起你小时候,说你总喜欢在厨房看着,还偷尝过生的姜蓉,辣得直哭。”
顾迟的嘴角终于弯了弯:“她就记得这些。”
“老人家嘛,都这样,记不住新事,倒把老事刻在心里了。”
林夕顿了顿,话锋轻轻转了个弯,“对了,这段时间我爸整理东西,看到一张老照片,是以前在盐场食堂拍的,里面好像有你外公,穿得很正式,跟一群人站在一起。你要是想看,下次我带来给你。”
顾迟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又很快压下去:“真的?”
“嗯,就是有点模糊,得找我爸认认。”林夕没说太多,点到为止。
她知道顾迟对外公的事了解不多,许婧也似乎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林夕不想太突兀,只能慢慢引导。
宋微在一旁听着,好奇地问:“顾迟,你外公以前也是在盐场工作吗?”
“不是,”顾迟摇了摇头,“我外婆说,外公以前是大学老师,教历史的,很少来盐场这边。”
“那说不定是跟朋友一起来的?”林夕顺着话头说。
“我爸说那照片里有好几个穿西装的,不像盐场的工人,倒像来考察的。”
顾迟没再追问,只是把剩下的牛奶喝完,杯子捏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
林夕看在眼里,知道她心里肯定起了波澜,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别的:“等过完年,你们要去启明研究院吧?我认识那边一个做行政的朋友,要是有需要帮忙的,比如查点资料什么的,可以跟我说。”
这句话戳中了顾迟的心思,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探究:“林夕姐,你认识启明研究院的人?”
“以前做数据整理时合作过几次,不算熟,但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
林夕说得轻描淡写,没提自己其实是特意托人打听的。
“不过你们去了那边要注意点,听说赵启明管得挺严,尤其是核心实验室,外人根本进不去。”
宋微的心轻轻一跳,想起母亲之前提到赵启明时的紧张,还有顾迟说的“要找证据”,忍不住问:“林夕姐,启明研究院主要是做什么的呀?”
“是做新材料研发的,跟好几家大公司有合作。”林夕说得笼统,“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那朋友嘴严,没跟我多说。”
顾迟没说话,只是把空杯子递给林夕,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林夕姐,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问问你朋友,启明研究院有没有保存二十年前的项目档案?尤其是跟‘海螺’有关的。”
“行,我帮你问问。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这么老的档案,说不定早就销毁了。”
“嗯,我知道。”顾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是转头看向宋微,“风小了,我们回去吧?”
宋微连忙点头:“好。”
两人跟林夕道别,转身往公交站走。
林夕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宋微走在里面,把顾迟往没风的方向让了让,顾迟手里攥着宋微的手套,粉色的针织手套在她手里晃着,像是攥着什么宝贝。
风慢慢停了,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洒在盐场上,把白色的盐粒照得亮晶晶的。
林夕端着空杯子往回走,心里想着档案。
周岚当年的车祸,恰好发生在“海螺”项目第一次公开阶段成果的前一段时间,她对逻辑敏感,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林夕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海面上波光粼粼,刚才那两个身影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盐场在阳光下静静躺着。
林夕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年后的启明研究院,注定会有一场风暴,而顾迟和宋微,已经站在了风暴的边缘。
她拿起手机,给老林发了条消息:“爸,明天我回家吃饭,顺便看看你说的那张老照片。”
很快,老林回复:“好,给你留着你爱吃的白切鸡。”
林夕笑了笑,把手机放下,又开始擦杯子。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海浪声。
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但她会帮顾迟和宋微——不仅因为顾迟帮过她,更因为她不想看到这两个孩子,再走她或她父亲走过的老路,在“委屈自己”里消磨掉一生的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