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潮间带》一觉睡到九天后

11、那份柔软

　　孙阿姨开车来了，晓婷姐弟俩说什么不肯上车，边打趣对方边走路回去了。
　　车厢内的沉默像打湿的棉絮，沉得让人呼吸发滞。
　　车窗外又开始飘起点点的雨滴，若有若无。
　　引擎的嗡鸣压得很低，刮雨器左右摆动，把车窗上的雨丝刮成模糊的水痕，窗外的霓虹光影碎在上面，像揉皱的糖纸。
　　孙阿姨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却时不时从后视镜里偷瞄后座——顾迟靠在车窗上，侧脸冷得像结了霜，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只有偶尔吞咽的动作，泄露出没平复的情绪。
　　外婆已经清醒过来，裹着厚毯子，手指反复绞着毯边，浑浊的眼睛盯着窗外，时不时抬手抹一下眼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宋微坐在两人中间，手指蜷在掌心。
　　她能感觉到顾迟身上散出的冷意，也能看到外婆偷偷抹泪的小动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太轻，沉默又太沉。
　　直到车身过减速带轻轻颠簸，她下意识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顾迟放在膝上的手。
　　顾迟的手冰凉，像摸到了一块冰。
　　她猛地一颤，却没甩开，只是僵了几秒，然后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任由宋微的手指慢慢嵌进她的指缝。
　　那点微薄的暖意，在湿冷的车厢里像一点星火。
　　外婆转过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愣了愣，然后轻轻拍了拍顾迟的手背，声音发颤：“囡囡，是不是冷了？”
　　顾迟没说话，只是把头转得更向窗外，耳尖有点红。
　　就在这时，顾迟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许婧。
　　她看了一眼，正准备按掉，指尖却还停在屏幕上，似乎在犹豫。
　　可没响几秒，对方切断，孙阿姨的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许总”。
　　孙阿姨接起电话，声音放得极轻：“许总...找到了，您放心，外婆没事，顾小姐也在，刚安抚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拔高，孙阿姨的脸色变得为难，把手机往后递：“小姐，许总要跟你说两句。”
　　顾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手指瞬间又攥紧了宋微的手，勒得宋微有点疼。
　　她盯着那部手机，像是在跟什么较劲，最后还是松开宋微的手，接了过来，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颤。
　　“喂。”
　　“小迟？外婆怎么样？有没有冻到？我刚推掉应酬，正往回赶——”许婧的声音里满是焦急，还夹杂着风的呼啸。
　　“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我快吓死了，孙阿姨说找不到人的时候，我...”
　　“你不用回来。”顾迟打断她，语气有点冲，却没之前那么冷，更像带着点委屈的失控。
　　“外婆已经回来了，我们在照顾她。你那些应酬不是更重要吗？”
　　电话那头顿了顿，许婧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愧疚：“小迟，我知道你怨我。可今天那个饭局是跟康复医院的院长谈，我想给外婆争取个一次专家会诊，以后复查能方便点...我不是故意不回去。”
　　“床位能当人陪吗？”顾迟的声音突然高了些，又很快压下去，带着点哽咽。
　　“上次外婆半夜发烧，我给你打电话，你在开会；今天她跑出去，你又在应酬...”
　　“许婧，我们家已经这样了，我爸走了，我妈也走了，就剩我和外婆了...我怕她再丢一次，我怕我找不回来她了...”
　　她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
　　宋微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抖，指尖攥着手机，指节泛白。
　　电话那头的许婧没再辩解，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是小姨不好。我现在就回去陪外婆。康复的事，以后再谈也一样。”
　　顾迟没说话，只是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雨水在玻璃上划出的痕迹，像在替顾迟流泪。
　　“小迟？”许婧又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别害怕，小姨在呢。这个家不会散的，我保证。”
　　顾迟的喉结滚了滚，最后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掐断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孙阿姨。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雨丝打在车窗上的声音。
　　外婆伸手，轻轻摸了摸顾迟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动作很慢：“囡囡…不怪小姨好不好，是外婆不好，外婆不该乱跑。”
　　“不是你的错。”顾迟转过头，声音有点哑，伸手把外婆的手塞进毯子里，“是我没看好你。”
　　宋微看着她们，心里像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
　　她悄悄伸出手，拍了拍顾迟的手背，没说话，却像在传递什么。
　　顾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的慌张散了些，轻轻回握了她的手。
　　车驶入小区地下车库时，雨更小了些。
　　电梯里，外婆靠在顾迟身上，闭着眼睛打盹，顾迟扶着她的肩膀，动作很轻。
　　到家后，孙阿姨赶紧去煮姜汤，顾迟扶着外婆坐在沙发上，给她盖好毯子，又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帮外婆擦脸。
　　宋微站在一旁，看着顾迟熟练的动作，想起她平时在学校里那副冷淡的样子，只觉得心疼。
　　“我去给外婆倒杯热水。”宋微轻声说，转身走进厨房。
　　等她端着水出来时，看到顾迟正蹲在外婆面前，握着外婆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外婆点着头，眼角还带着湿意，却笑了，拍了拍顾迟的手：“囡囡有朋友就好。”
　　顾迟顺着外婆的目光，看向宋微，脸颊有点红，却没避开。
　　外婆伸手，拉过宋微的手，叠在顾迟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你们都是好孩子，外婆放心。”
　　宋微的指尖传来外婆掌心的温度，还有顾迟手心里的薄汗，心跳莫名快了些。
　　她看着顾迟，顾迟也看着她，两人都没说话，却好像什么都懂了。
　　陪外婆喝完姜汤，看着她被孙阿姨扶进卧室睡觉，客厅里只剩下顾迟和宋微。
　　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半，雨已经停了，只剩下窗外偶尔滴落的水声。
　　“我该回去了，我妈该担心了。”宋微拿起书包。
　　“我送你吧。”顾迟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别扭，补充道，“今天麻烦你了，也省得你打车等半天。”
　　“你会开车？”宋微愣住了。
　　顾迟还没回答，孙阿姨从厨房探出头来，插话道：“小姐有驾照的呀，去年暑假就考出来了。顾小姐聪明，学什么都快。”
　　顾迟似乎被这句夸奖弄得有些别扭，别开脸，含糊地“嗯”了一声，解释道：“上户口的时候，我妈把我农历和阳历生日搞混了，登记大了一岁。高二下学期就满十八了。”
　　宋微恍然，所以顾迟不仅早就成年，甚至已经能合法驾驶。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眼前的顾迟又多了一层陌生而迷人的色彩，她总是能打破常规，走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前面。
　　小区里的路灯亮着，地上的积水映着光，时不时泛起一点点涟漪。
　　顾迟领着宋微走向车库，停在一辆黑色 SUV前——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车漆上有几处细小的划痕，却很干净。
　　“我爸以前开的车。”
　　顾迟打开车门，声音轻了些，“后来一直放在车库，我偶尔开出去给外婆买东西。”
　　宋微坐进副驾，车内带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还夹杂着一点顾迟身上的冷冽气息。
　　顾迟发动车子，动作熟练，倒车、转弯，一气呵成。
　　车开在夜晚的街道上，车流不大，还算安静。
　　宋微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忽然想起许婧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这个家不会散的”，忍不住问。
　　“你小姨...平时很少回来吗？”
　　“她很忙。”顾迟的目光落在前方，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
　　“前两年开始，公司业务一直不景气，她到处跑业务，有时候还要出差。今年生意好了，人也更忙了，但她每个月都打钱回来，给外婆请保姆，找医生...她也不容易。”
　　“那你刚才...”
　　“我知道她不容易。”顾迟打断她，声音有点低。
　　“可我就是怕。上次外婆走丢，我找了整整一夜，看到她在废弃工厂里发抖的时候，我觉得心脏都要停了。今天又这样，我怕我哪次没找到她，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宋微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顾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了勾，又很快压下去：“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怪矫情的。”
　　“不矫情。”宋微摇摇头，认真地说，“你可以跟我说。”
　　顾迟没再反驳，只是把车速放得更慢了些。
　　导航提示快到宋微家小区时，顾迟忽然说：“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顾迟看了她一眼，路灯的光在她眼底晃了晃。
　　简单的四个字，让宋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在，仅仅是在那里，似乎就构成了某种意义。
　　脸好像有点热，宋微小声说：“我们是朋友啊。”
　　顾迟愣了一下，然后极轻地笑了，像雨后天晴时，从云缝里漏出来的光：“对，朋友。”
　　车停在小区门口，宋微解开安全带，却没立刻下车。
　　她看着顾迟，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你妈该等急了。”顾迟先开口，指了指小区里面，“我看着你进去。”
　　“嗯。”宋微推开车门，又回头说，“你回去的时候慢点开。”
　　“知道了。”顾迟点点头，车窗缓缓降下，“明天培训班见。”
　　“明天见。”
　　宋微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
　　黑色的 SUV还停在原地，顾迟靠在驾驶座上，看着她的方向。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清顾迟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里的温度。
　　她挥了挥手，转身跑进小区。
　　直到宋微身影消失在楼道口，顾迟才发动车子，缓缓驶离。
　　宋微站在电梯里，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想起刚才顾迟说的“你在。”心里像揣了颗糖，慢慢化开来。
　　她知道，顾迟的硬壳下，藏着的是怕失去家的柔软；而她，好像越来越想靠近这份柔软。
　　电梯门打开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