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潮间带》一觉睡到九天后

10、囡囡的泪

　　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和垃圾，发出簌簌的声响。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模糊而无力，仅仅能照亮一小片孤寂的水泥地。
　　顾迟几乎是狂奔着冲进小区，宋微紧随其后，肺部因冷空气和剧烈奔跑而灼痛。
　　小区的楼道灯光昏暗，顾迟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正准备开门。
　　门几乎是立刻从里面打开了。
　　一位五十多岁、面容焦急憔悴的阿姨站在门口，看到顾迟，眼圈立刻红了：“小姐！你可回来了！都怪我，我就转身去厨房给她热个牛奶，最多两三分钟，一回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门，门我忘反锁，可能她......”
　　“孙阿姨，别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顾迟打断她，声音有些颤抖，但极力保持着镇定。
　　她迅速扫了一眼屋内——整洁，但透着冷清，客厅沙发上放着一条叠好的毛毯，电视还开着，播放着无声的戏曲节目。
　　“外婆穿什么衣服出去的？戴帽子围巾了吗？身上带了定位的牌子吗？大概什么方向？”
　　“我准备给她喝完牛奶去洗澡，牌子我才摘下来。”
　　“就、就平时在家穿的藏青色棉袄，戴着那顶棕色的毛线帽，围巾......围巾好像没戴！方向我真没注意，我慌了神了，楼下转了一圈没看到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孙阿姨语无伦次，满是自责。
　　顾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锐利。
　　“她最近总念叨什么？有没有提特别想去哪里？”
　　孙阿姨努力回想：“好像，好像前几天总翻旧相册，指着你小学毕业那张照片看了好久，还念叨过......说学校门口那家麦芽糖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小学！顾迟的心猛地一沉。她的小学离这里有三公里！外婆的脚力怎么可能走那么远？
　　顾迟暗自摇了摇头，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孙阿姨，您就在家守着，万一她自己回来了立刻打电话给我。我现在出去找。”顾迟语速极快，转身就要走。
　　“我跟你一起去！”宋微立刻上前一步。
　　顾迟看了她一眼，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或客套。
　　她冲进屋里，很快拿了一张小小的照片出来塞给宋微——照片上，一个穿着干净校服、扎着马尾、笑容还略显腼腆的小女孩站在一个穿着素雅旗袍、气质温婉的老人身边，背景是小学的校门，那是顾迟和外婆。
　　“这是我外婆以前的照片，和现在变化不大。这是我小学，清河路第二小学，离这里大概三公里。”顾迟语速飞快。
　　“我们先分头在附近几条街找，重点是往清河路那个方向。有任何发现立刻电话联系。”
　　就在这时，顾迟的手机又响了，是她小姨许婧。
　　顾迟看了一眼，直接按掉，将手机调成静音塞回口袋，脸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烦躁。
　　两人再次冲入寒冷的夜色。
　　小区附近街道并不繁华，这个时间点行人稀少，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
　　“外婆！外婆！”顾迟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明显的焦急，甚至有些嘶哑。
　　她逢人就拿出照片问：“您好，请问有没有看到这位老人？她可能迷路了！”
　　大多数人只是茫然地摇头，匆匆走过。
　　寒冷让人们都无暇他顾。
　　宋微也跟着大声呼喊，一边努力辨认每一个昏暗角落里的身影，一边跟着顾迟的步伐。
　　她的心跳得厉害，既为走失的老人担心，也为身边这个看似冷静实则已方寸大乱的顾迟揪心。
　　找了将近二十分钟，几乎跑遍了附近所有小巷和街心公园，依然一无所获。
　　顾迟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眉宇间凝聚着浓重的焦虑和无力感。
　　三个人在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一个失智老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报警？失踪不到24小时，就算警方介入搜寻，还要跟警察解释人的穿着样貌，时间不允许。
　　“这样不行......”顾迟停下脚步，扶着路边的路灯杆微微喘气，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神色。
　　“范围太大了，她到底会去哪儿......”
　　宋微看着她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
　　“顾迟，你等我一下！”宋微掏出手机，飞快地找到同桌张晓婷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微微？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你出去约会啦？”张晓婷的声音充满活力。
　　“晓婷，没时间多解释了！”宋微语速极快。
　　“顾迟的外婆，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刚刚走丢了！就在清河路二小附近的小区，我们现在人手不够，找不过来。你家是不是就在那附近？能不能，能不能来帮帮忙？”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应：“阿尔茨海默？走丢了？你等着，我马上跟我弟过来。他高一，体力好！把具体地址和老人照片发我微信，我们马上到！”
　　“谢谢！太谢谢你了晓婷！”宋微挂断电话，迅速将地址和顾迟给的照片发了过去。
　　“你......”顾迟看着宋微，眼神复杂。
　　“我同桌张晓婷，她家就住前面那个小区，她和她弟弟马上过来帮忙。”
　　宋微解释道，语气坚定，“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顾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声道：“......谢谢。”
　　还不到五分钟，宋微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她的心猛地一咯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妈。”
　　“微微，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还没到家？首考的错题集整理完了吗？”周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惯有的督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妈，我......我暂时回不去。”
　　宋微硬着头皮说，“我一个同学的外婆，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刚刚走丢了，情况很紧急，我们正在外面帮忙找人......”
　　“阿尔茨海默？”周岚的声音顿了一下，语气果然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不再是不悦，而是夹杂了一种凝重，“......严重吗？怎么走丢的？就你们几个孩子在找？”
　　“嗯，很突然。阿姨一时没看住。现在只有我同学、我，还有她家保姆在找，已经报警了但可能没那么快......”
　　宋微刻意模糊了报警的时间限制，试图增加事情的紧迫性，“不过我已经叫我同桌和她弟弟过来帮忙了，她家就在附近。”
　　这时，张晓婷清脆的声音恰好从旁边传来，她和她弟弟小跑着赶到了：“微微！我们来了！”
　　宋微一看到张晓婷，就不断打着手势。
　　“啊，宋妈妈您好！我们都是微微的同学，一起来帮忙找人的！”
　　张晓婷心领神会，连忙跑过来，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到了周岚那边。
　　周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对于疾病，尤其是可能带来巨大痛苦和依赖性的疾病，她有着远比常人更深刻和复杂的体会。
　　她或许严厉，但并非不通人情，尤其是面对着人力难为的疾病。
　　“......唉，”周岚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了。
　　“既然是这种情况......那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跑到太偏僻的地方去，几个人一起行动，互相照应。微微，随时跟我保持联系。找到人了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一个小时后要是还没找到，也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妈！谢谢妈妈！”宋微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同意了，而且语气格外的松，她顿时松了口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好了，快去帮忙吧，注意安全。”周岚又叮嘱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有了张晓婷和她弟弟的加入，搜寻的力量顿时大了不少。
　　张晓婷性格开朗，主动负责询问路边店铺的店员和更远处的行人。
　　她弟弟则精力充沛，已经跑向更远一点的几个小公园和便利店打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和焦虑不断侵蚀着每个人的耐心。
　　顾迟的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角落，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宋微跟在她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里那根弦越绷越紧，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小学......清河路二小......”宋微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孙阿姨的话。
　　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距离，此刻却成了最大的悬念。
　　“顾迟，”她忍不住开口，“孙阿姨说外婆最近总看你小学的照片，还念叨学校门口的麦芽糖......会不会......”
　　顾迟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清河路的方向，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三公里多，对于一个年迈且意识不清的老人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但......万一呢？那种冥冥中的直觉越来越强烈。
　　“走！”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不再犹豫，朝着小学的方向快步跑去。
　　宋微立刻跟上，同时掏出手机给张晓婷姐弟发了消息和位置共享。
　　三公里的路，在极度焦虑的情绪下，仿佛被无限拉长。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她们穿过昏暗的街道，越过天桥，心跳声和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终于，清河路第二小学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
　　校门紧闭，门口的路灯还算明亮，将周围一小片区域照得清晰可见。
　　路口的一小段马路还在修缮，碎石还没来得及清理。
　　就在校门旁边，传达室的屋檐下，一个蜷缩着的、穿着藏青色棉袄的熟悉身影，猛地撞入了顾迟的视线。
　　顾迟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瞳孔骤缩。
　　只见外婆抱着一个旧布包，安静地坐在传达室门口放置的一个小马扎上，门卫大叔正站在旁边，弯着腰，温和地跟她说着什么。
　　“奶奶，您再坐会儿，喝点热水，您孙女肯定马上就放学了，我帮您看着呢......”
　　门卫大叔看到气喘吁吁、脸色煞白跑过来的顾迟和宋微，立刻直起身，松了一口气：“哎呦！你们可来了！”
　　“是这位奶奶的家人吧？”
　　“我刚才就看到她一直在这门口转悠，嘴里念叨着‘接囡囡放学’、‘买麦芽糖’，问她家在哪也说不清楚。我看她穿得单薄，怕她乱走再冻着或者出什么事，就跟她说学校里放学晚，让她在这坐着等会儿，正好等等看有没有家里人来找......”
　　顾迟像是没听到门卫后面的话，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外婆身上。
　　她一步一步，几乎是踉跄着走过去，然后猛地在外婆面前蹲下，双手紧紧抓住外婆冰凉的手，声音因为极致的后怕和放松而颤抖得不成样子：“外婆…外婆！我来了，我来了......”
　　外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顾迟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
　　许久，她才缓缓伸出手，摸了摸顾迟的脸，露出一个安心又有些茫然的笑容：“囡囡放学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呀......你看，外婆给你带了钱，我们去买麦芽糖......那家糖甜......”
　　外婆的手那么糙，动作却轻的像在抚摸雏鸟。
　　她从旧布包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顾迟手里。
　　那一刻，顾迟一直紧绷的、强撑的坚强外壳，彻底碎裂。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外婆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咙里溢出，像受伤小兽般呜咽。
　　她没有放声大哭，但极力克制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张晓婷和弟弟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看到这一幕，姐弟俩都红了眼眶，默默地站在不远处，不忍上前打扰。
　　宋微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看着顾迟颤抖的背影，看着老人茫然却慈祥的脸，看着那几张被紧紧攥在顾迟手里的、皱巴巴的零钱，心疼痛得无以复加。
　　她慢慢走上前，在顾迟身边蹲下，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顾迟和外婆一起拥入怀中。
　　拥抱，是最简单的办法，隔绝寒冷的夜风，也隔绝那些沉重的痛苦和恐惧。
　　她低下头，嘴唇靠近顾迟的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极其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没关系的，顾迟。找到了，已经没事了，外婆找到了，很安全，哭出来吧，没关系的，我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那道最后的闸门。
　　顾迟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压抑的，细微的哽咽声终于变成了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滚烫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外婆的袄子上，也砸在宋微环抱着她的手臂上。
　　宋微惊觉，眼泪是那么烫，烫的让人心都痛了。
　　顾迟没有放声痛哭，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恐惧、委屈、孤独和重负，都在这安全的怀抱，悄悄流淌出来一点点。
　　夜色深沉，寒风依旧。
　　小学门口的路灯安静地洒下温暖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三人。
　　一旁的门卫大叔默默地看着，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走回门卫室里，接来了几杯热水。
　　张晓婷扭过头去，悄悄拿出手机，给宋微发了条微信：
　　“微微，我们先不过去了，在路边等你们。需要帮忙随时叫我们。”
　　宋微感受着怀里顾迟细微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提供着这个无声的港湾。
　　冬夜如此漫长，如此刺骨，但还好，惊惶终于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