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我的意中人》逢九

27、第二十六章 现墨痕

　　客舍在西边，而茅房却在东边，襄湘带着阿卿由西向东，穿过第一进琉璃大殿。

　　风大，廊檐下斜雨飘落，沾湿了阶檐，二人紧靠着墙壁一侧步行。在漫天雨声中，有节奏的木鱼声“笃、笃、笃”地从大殿里传了出来。

　　襄湘不由脚步一滞。

　　难道是那年轻主持在里面？可……现在都快子时了。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敲木鱼？

　　“仙子？”见她停下，身后的阿卿轻声问道。

　　襄湘抬手示意噤声驻足，大殿正门没关闭，烛火透过朱红门框散出橘色暖光，她快速往前走了几步，探头看一眼殿内。

　　大殿中，烛照昏黄，彷如给殿中一切蒙上朦胧的纱幔。

　　佛像依旧微笑而立，蒲团垫上，正是那位身形清癯的年轻主持敲着木鱼。

　　神台一旁，守夜的小沙弥净若俯在桌案上打盹儿。

　　许是趴睡久了，右手臂发麻，净若连眼睛也未睁，无意识地侧头换臂，将脑袋搁上了左手臂。

　　桌案摇晃，右臂轻推舒展，案角的烛台身形不稳，一下跌落，桌下垂坠的黄布一燎即燃。

　　不好！

　　襄湘本能反应，右手起势捏水决，左手隔空大掌扶起即将坠地的烛台。

　　将燃的火星被水流浇熄，一场惊慌就被覆灭在萌芽中。

　　须臾间，也未惊动殿中两人。

　　待襄湘再度看去那黄布时，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黄桌布上烫出的黑洞无穷幽深。

　　她捏决而出的清水一路往下滴，流至地面，缓缓蔓延开，晕染出一滩又一滩的黑白痕迹，好似墨色的漩涡一样，青砖地、桌案、黄布都被消释融解，彼此合成一团。

　　接着，殿内一个极其微小的声音陡然响起，细如蚊呐，连续不断，襄湘抬头一看，眸光震动——

　　佛像居然、裂了？！

　　襄湘立即回头，“阿卿，先进储物戒等我。”

　　阿卿害怕得拉着她袖子不放，“出事了吗？”

　　襄湘“嗯”了一声，迅速将阿卿收回储物戒里，捏决传讯水谦。

　　而后，她步入殿内，镀金神佛仍旧沉默矗立着，阔面厚耳，俯首相视，拈花一笑，一副悲悯众生相。

　　但，祂整个金身都布满了密密的裂纹，好似龟裂干渴的大地一般。

　　佛像裂纹，有些部位的金皮发黑氧化，有些部位的金皮直接脱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泥胚。她记得仙门经书有讲：神身有损，是祀奉不诚，视为大不祥……

　　她走近那敲木鱼的年轻主持，见他双目轻阖，左手掌持佛珠，右手仍旧敲着木鱼。

　　她轻声喊道：“主持师父？”

　　声音杳杳然传入耳畔，年轻主持蓦地一下睁开双眼，清醒过来。

　　空觉看去身侧女子，皱眉疑惑道：“你是谁？你身上的味道……”

　　“什么味道？”襄湘不明所以，她伸手往前指了指，提醒道：“主持师父，这佛像……”

　　空觉抬眸，见到裂纹佛像，犹如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愣在当场，犹如大梦初醒。

　　他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失神般盯着龟裂的佛像，喃喃道：“原来……这佛像竟是画眼吗？”

　　这时殿外廊檐下，巡夜僧侣惊呼一声，襄湘立刻转身回望，发现水谦已接讯来到大殿外。

　　他立在廊檐下，神情极不自然。

　　目光斜拉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

　　襄湘侧过头，正殿的甬道尽头矗立着一堵砖石影壁，原本影壁四周雕刻着蝙蝠祥云纹，正中一个巨大“福”字。

　　而现在雕饰尽皆褪去，取而代之是一副活色生香的香艳壁画。

　　罗帷后，床笫间。一男一女相互依偎，鼻尖相触，湿吻潮湿又放纵。女子衣衫半解，鸳鸯绣被遮住春光，身体贴着对方，一双大手从她柳腰绕后，揽她怀中，旖旎又缠绵，春意盎然。

　　襄湘一看，顿时满脸通红，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搁去，但脑海中却隐约浮现一个想法：这僧人看着好眼熟。

　　殿内的小沙弥净若被这巡夜僧侣一声尖叫吵醒，朦朦胧胧睁开睡眼，看到佛像裂纹之际，他神色慌乱地大喊：“主持师父！”

　　“我知道了。”空觉神情淡然，从蒲团垫上起来，身上一股浑然天成的沉静之色，犹如天地落雪盈盈于怀，又信手掸去，了然无痕。

　　他走到廊檐下，看见影壁媾和图，目光凝滞一瞬后，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长长的，有种呼尽胸口浊气之感，让人听出一种释然意味。

　　襄湘听他自言自语，低声问去自己：“这便是……我的本心吗？”

　　襄湘想探他虚实，直言不讳道：“主持师父，你的庙莫不是进了什么邪祟？”

　　见有两个外人在场，他走上前，双手合十之后，道：“二位施主乃修仙之人？”

　　襄湘水谦应是。

　　空觉颇有歉意，说了一番让人不明的话：“这是邪祟也非邪祟。”接着又道：“惊扰二位施主非我本意。待天明，二位施主便可离寺下山。”

　　“主持若有疑难，或许我们可以相助一二。”

　　空觉婉拒答道：“这事皆由我所起，也该由我作了结，便不假他人之手了。”

　　“既如此，那便不叨扰主持了。”见空觉无意借助外力，襄湘水谦二人也不再坚持，而后沿着原路返回客舍。

　　路上，襄湘把将才的墨痕漩涡和佛像裂纹告诉水谦。

　　水谦回首望去雨中的琉璃大殿，陷入沉思。

　　“走吧。”襄湘会意眨眼一笑，“我知道你想再去看看。”

　　适才空觉将二人驱走，他们明面上自然不便多有逗留。

　　二人再度回到琉璃大殿。此时大殿内，蜡烛兀自燃烧，但室内外却空无一人。

　　襄湘一眼便瞄见了那尊佛像，全然无损！金身上的裂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怎会不见了？”襄湘快步飞身上前，悬停在佛像一臂距离的半空，仔细瞧看佛像金身，的确完好，没有裂纹。

　　她复又落地奔去那桌案，将黄布里外翻了个面，疑道：“我没看错的！这里的确有好几个漩涡状的墨色痕迹呀！”

　　方才的兵荒马乱，好似南柯一梦……

　　她抬头看去他，解释道：“之前这里的确有的。可我们离开大殿没过多久，短短几步路的时间，主持竟然就能将这些填补完毕？这可能吗？”

　　“也不是不可能。”水谦神情严肃，细细思索，他联系到竹林边缘的雪白色，缓缓道出：“或许是因为我们在一副画里。”

　　“你说什么？画？！”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大许是进入‘照见本心画’了。”

　　襄湘一惊，蓬莱界谁人不知佛宗名器——照见本心画，画随人心，故而画中之景因人而异，可帮入画的佛修观照本心，逐一堪破迷障我执。

　　“我在竹林边缘看的空白，乃是照见本心画的留白处。画中一切景色乃佛修心中所见所想。”水谦神情严肃，继续推测道：

　　“故而净若小师傅在画中永远是七岁模样，画中大雨自热不能晕染画中景色，但你捏的水决却是外来之物，所以才晕出了墨色痕迹。至于佛像裂纹是因为——”

　　襄湘思绪飞转，抢过话头：“我无意间捏水决毁了画，所以作为画眼的佛像就有损了？”

　　水谦点了点头，“还有一事。你说，空觉主持看见画眼在佛像上，十分诧异？”

　　“是呀。”襄湘回忆道：“那主持说‘原来画眼在佛像身上’，我瞧他似乎不知画眼所在。”

　　“在照见本心画里，佛修为避免迷失本心，会设置一处画眼。只要入画人毁掉画眼便可快速出画。”水谦提出假设：“如果空觉主持是入画人，他怎会不知画眼所在呢？”

　　襄湘瞳孔收缩，豁然开悟，“还有一个细节！既然出画就要先毁掉佛像。空觉作为佛修，虔诚崇佛，怎会如此设置画眼？”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刹那间，彼此凌乱的思绪犹如众流归海，汇成一个结论：入画人不是空觉！

　　不是空觉，那会是谁呢？！又是谁引他们而来此处呢？

　　襄湘隐隐有种预感，只要把这寒林寺的秘密破解，不管山修士死亡的谜案可能就迎刃而解了，“画中人是假的。你说，此处会不会也有像我们这样的入画的真人？

　　“唔……或许吧。”水谦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去远处，眼下他便知道那僧寮中有两个化身僧侣的真人——净严和戒难。

　　这段日子以来，仙门噬杀不管山修士之事、寒林镇山怪一事，诡异寺庙与世隔绝因由，桩桩件件交缠在一起，理不清，好似身处一团迷雾之中。

　　忽地储物戒躁动着，襄湘喊道：“哎呀遭了，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差点忘了阿卿的事。”她转头朝水谦道：“我待会儿就回来。”

　　水谦道：“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查明，咱们事毕客舍见。”

　　“好！”

　　看着她头也不会地朝东边茅房奔去，水谦笑了笑，转身朝着僧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