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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10000*

      “你也到应该掌握一门乐器的年纪了,”看不清面貌的影子发出声音,“不过我无所谓你学哪一门。你自己选吧,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刚才看到的小孩低着头站在我面前,背靠一架满满当当的书,手里的魔方消失不见,变成一张长长的清单。“我想多看一点书,不想学乐器。”我听见她低低地说。

      “什么?”

      “那就学钢琴吧。”小孩捏着清单的手垂下去,纸张垂到地面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她连忙把它提起来。“会弹钢琴的老师有很多,学钢琴很方便。”

      “你又在考虑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说过你不需要考虑这个,”黑影微微提高了一点音调,“你既然有随心所欲的条件,就应该按照自己的兴趣做选择。”

      “我确实对钢琴有兴趣。”小孩低着头回答,除了两道低垂的睫毛,看不清她的神色。

      “烽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弹钢琴,”黑影立刻回答,“你确定你在这方面能比得过她吗?”

      小孩沉默了非常久,然后轻轻地抬起眼睛。“妈妈希望我学什么?”

      “你认真听我说话了吗?听懂了吗?”黑影的声音更高了一点,因为微微失真变得有点像电流仪的尖啸,“我让你根据自己的兴趣选。你就这么没有主见吗?”

      小孩微微瑟缩一下,接着几乎是立刻回答,“那就学小提琴。”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那个黑影逐渐减淡,伴着逐渐低下来的自言自语,“一件这么简单的事要耗费这么久。是她存心的吗?”

      在我考虑如何有效地扇一个记忆投影几巴掌的时候,那个孩子闭上眼睛,再睁眼时身高已经超过了书架的中格。那只拿清单的手变得细长优美,指间夹着一颗琥珀色的方块,像一辆透明的车,一遍又一遍重重地驶过小提琴弦。

      “你的小提琴老师搬到C区了,以后我得开车送你过去。”我猛地一回头,黑影又在刚才的空地生了根。“这要花费我不少本该待在实验室的时间。”

      “我可以自己开车过去。”少年轻声回答。话音落下,嘴唇却并没停止开合。我连忙凑过去低下头,听见非常细微的声音。“当然也可以从此不学,我本来就不喜欢。”

      “这是你自己一定要学的东西,我总不能放手不管,”黑影略微有些不耐烦,“免得你觉得我不负责任。”

      “不是我要学的,”少年的声音放得更轻,“我说过很多次我对演奏没有兴趣。如果一定要学,我也不喜欢小提琴。”她沉默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只不过是知道你想让我学什么。”

      “你怎么这么喜欢胡编乱造?”黑影剧烈地流动起来,边缘不断地闪着刺目的光条,“对自己的选择不负责任,还想怪在别人头上?你母亲不跟你计较,你就以为别人都不会跟你计较?”

      我后悔扫描那些物件的时候没有顺便把房主人塞进袋子里扔到穹顶外面的河流里去。

      我走到少年身边,听到一声我所听过的最深切最绵长的叹息,生于穹顶之外而初入穹顶时的叹息不会比那更刻骨,在吉特连续熬夜加班一周的叹息不会比那更疲劳。

      起始时候的音调尚且带着无穷怨恨,经过长长的呼气,尾音已经变成命该如此的漠然。

      我轻轻伸手揽住那个虚无缥缈的身影,手臂收紧时却触到真实的皮肤。

      “你干什么?”

      我那好不容易满怀柔情的手臂,被她狠狠一甩,立刻又变得铁石心肠。

      “我干什么?”我大呼小叫地跺跺地板,确认那已经重回灯塔的岩石天台,于是伸手指指满天星斗冲她大喊,“你看看你干了什么!这是哪儿啊,你把我弄到哪儿了,我刚敲的代码还没保存呢!”

      她果然被唬住,但也只被唬住一瞬间。

      “你说是我把你带过来的?”少年后退一步,抱起臂膀冷冰冰地直视着我,“正常人遇事都会先确认情况,见到身边处境相似的人怎么会立刻指认她为罪魁祸首?何况我上一秒刚迈出家门,你看起来……”她抬起眼睛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无论如何都不像会出现在我家附近的人。”

      “嘿你还瞧不起人是吧?”我仗着高她一截,刻意摆出一个俯视的姿势叉腰看她。看起来她已经恢复了好几年的记忆,但好像没有保留在灯塔顶遇到我的那一段……?

      我有点后悔刚才没敢趁她是个小不点儿多弹她几下脑门。

      “我刚才是要去上学,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少年瞪完我之后又低下头开始喃喃自语,“这地方应该不是现实世……呃!我的头……”

      她忽然面露苦色地弯下腰去,抬起一只手扶住前额;不等我开口她又立刻放下手,再抬头看我时,已经换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用目光在我手里的收集器和我的脸之间扫视几个来回,终于轻声开口。

      “我不应该是十六岁,”她声音笃定,尽管脸上的不敢置信依然有几分停留,“对吗?”

      “猜对啦~顺便提一句,我可是帮你意识到这点的大恩人。”我得意地提起收集器,伸手在它已经空掉的那一个内存盘上磕了磕,“猜猜你应该是几岁?”

      她又开始轮流盯着我的脸、我的衣着和这个收集器看。“……十八岁,或许?”她在我震撼的目光中小声补充一句,“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超过二十岁?”

      “你才十八!!!你全家都十八!!!”我气得恨不得把她扔在这地方不管,或者直接把这少不更事的家伙带出去,“你十八能长这么高?嗯?还是你十八能聪明成我这样?”

      意识到这可能会更让她觉得我“不超过二十”,我不得不安静下来,片刻,扬起一个险恶的笑容。

      “其实呢,”我把收集器向身后一藏,迈出一步,开始围着她慢慢地转圈。“你应该是八十八岁了。不要以我的年龄来判断你的年龄,毕竟我只是个放了假来给人打工的志愿者——”

      我猛地停在她面前,低头欣赏她略带恐慌的神色,“怎么样?没问题的话我们就继续,老家伙?或者,”我直起身来望着远处的海面,“你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我退开一步,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远处,白色衬衫、灰色长裤,像一只静默的冬鸟,思考自己是否要越过眼前这片海洋。

      良久,冬鸟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呢?八十八岁比十六岁富有很多,毕竟一生是在不断地获取时间,以及随时间累计的财产。”

      可恶。忘了这人随时随地都能给人上一堂哲学课。

      她转过身,指指我手里的仪器。“来吧。”

      *10101*

      “啊——她怎么能那么精力充沛呢?”金发少年一头栽在桌上,把自己的上半身翻过来,正对着同桌的脸。“给我传授一点儿经验吧,毕竟你跟她关系最好嘛。”

      黑发少年躲开她的视线。“我哪里跟她关系好。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得了吧,还装。”仰躺着的少年又哀嚎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致理里人跟人的差距比致理跟那些没名字学校的差距还大!要不说人家是天生的总裁呢,我只配当个给总裁倒水的。”

      “哪里有什么 ‘天生’。”黑发少年像是忽然被激怒地搁下笔,片刻又把笔拾起来,紧紧地握在掌心。“她和我们的天资差距根本没有那么大,只是因为她的精力从不需要被一些琐事消耗。表面上你们面对的是同一张试卷,可是你坐在悬崖边上、而她坐在舒服的房间里答题。”

      她顿了顿,重新低下头去,以一声笔尖的轻响作为结尾,“只对比答案、不对比你们所处的环境,这是不公平的。”

      “可是那是底层人才会有的情况吧!”金发少年绝望地握起拳头,朝桌面轻轻一砸,“我们的家境哪有差那么多。这就是人家的天赋,不服不行——哎你看,她来找你了。”

      “走,打球去了。”那只手准时地降临在黑发少年肩上,像一道不可摆脱的预言,“以后到时间就过去,免得我还得专门来找你。”

      黑发少年的嘴唇动了动。

      接着眼前景象故技重施,那只搁在肩上的手变宽变厚,变得再也不属于少年。白色衬衫空荡荡的地方被撑平填满,细窄的蓝色领带宽了一倍,中部微微闪着一道银光。

      “你明明知道这些。我们不过是因为站在高处才能触碰到穹顶,难道站在谷底的人做不到这些就是她们的能力问题吗?站得高就应该承担看得远的责任,即使你觉得我同情心泛滥,难道不会对这些人才浪费感到可惜吗?”

      “F区下水道里的一颗钉子,如果生得逢时,本该成为你办公室里悬挂屏幕的一部分。”那只手在原处缓缓地拍了拍,仿佛是说话人表示轻蔑的另一个出口,“你觉得可惜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室内钟表的滴答滴答突然加快,接着和四壁一起飞速远去,散入透明的夜空。那只手变成一道黑影,在跳动的故障线条里越来越小越来越透明,桌前的青年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她差点被我杀掉的时候。

      “哎等等等等等听我解释!大姐我错了!大姐我忏悔!”虽然我想不出意识体有什么死法,但傻子才读不出那张脸上浓到快变成实体的杀意,“我理解大姐觉得办公中途一眨眼就掉到这个鬼地方很让人不爽但这不是我干的!”

      大喊大叫一通之后我发现她没什么反应,这才颤巍巍地转过头去,观察她的表情。

      “这显然不是现实世界,”她抬手指指天空,“猎户座和大熊座之间怎么可能靠得这么近。而且,”她又用脚尖点了一下地面,“无论从效率还是便捷性的角度,灯塔都不应该建在这种地方。”

      “是个人都知道不可能是你干的,”她瞥了我一眼,“你哪有建造这种精度的虚拟空间的能力?”

      这人怎么越老越贱?

      我气得不想跟她说话。她自顾自地起身走到天台边缘往外看,我也懒得理她。

      半晌,这货又灰溜溜地走回来了。

      “刚才我没能立刻想起来在这个空间的几段……记忆,”她轻咳一声,下半句委婉得几乎像是讨好,“对相女士发表了一些……不太恰当的言论。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人要见好就收。我抽出最后一块内存盘。

      *11010*

      氩市的雨总下在夜里。

      大雨降落在露台的透明玻璃罩顶,带着融化的霓虹光向下流去。

      我背靠栏杆,双手一撑坐上去,打开手里的包装盒。锡纸哗啦作响,平时听见会觉得像是雨声,但在真正的大雨里就显得单薄而苍白。

      “明天你那宝贝 ‘中枢’就要正式发布了,”我捕捉到客厅远处那个身影,盯着她转过身,一路走向露台,“还不睡觉啊?等着在演讲台上补觉呐?”

      “你猜我为什么不睡,”那人径直走到护栏旁边,慢慢地倚向栏杆。“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同事不请自来,一待一下午,半夜还不滚出我家,谁都很难安心睡着吧。”

      “切。你越说我越不走。”我抽出一条食用纤维放进嘴里嚼了嚼,立刻推翻了营养液在食物中倒数第一的排名。“我看你是紧张到睡不着咯,还要嘴硬说是我的问题。”

      她望着大雨滑过的透明罩顶没说话,我一向把这看成默认。

      “不要紧张呀铭同学,来跟着老师排练一下吧。”我从锡纸袋里抽出一条纤维,装作话筒递过去,“请问铭总认为 ‘中枢’会对大家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

      这根天地不容的纤维是惠通清洁的产物,旨在帮助靠营养液度日的人适度地使用牙齿,让它们不至在代际中退化,以期那遥远的、肉类和蔬果重新出现在所有餐桌上的未来。

      可是每次吃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头圈里的牛——噢,扯远了。总之“中枢”也是一样,我知道它大概代表了开发者的某种愿景,可更怀疑实际使用的时候它会让人觉得自己是被无死角监控的悲惨肉牛。

      “发布会是为了让听众听到想听到的内容,而不是让发言者说出想表达的内容。 ‘中枢’作为定制陪伴者的升级版,可以便利所有人的生活、让世界进入更光明更完善的信息时代,这是她们想听的内容。”

      她顿了顿,伸手拨开纤维,歪头看着我的眼睛。

      “发言者真正想说的是, ‘中枢’旨在消减人与人之间的信息差距,以及生活环境的差别。我希望经历各异的人都能从这个共同的身心医生、社交导师、新闻来源和生活管家身上获得她们未曾有机会获得的东西,我希望中枢能够帮助所有人平等站立、平等地看见她人和自己。”

      我忽然明白她恢复记忆的途中蹦出来的片段为什么偏偏是那几段。

      那是贯穿她二十多年生命的愿望,从八岁、十六岁、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都不曾改变,因为痛苦不被看见,所以希望所有人的痛苦都能被看见、承认和治疗。

      哦,还有二十六岁。

      暴雨倾泻的露台极速退去,灯塔顶端的光芒重回视野。

      浪涛依旧,二十六岁的铭站在满天星座之下,朝我露出一抹笑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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