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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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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空无边无际,深海无尽无穷,交接之处明光照彻。
千百条巨大星座由天幕悬垂而下,星尾拨动海面让它一涨一落,涨时拍打我的脚尖。
中枢的知识库有十五处与“星星”有关的地方,这是第十三处。我循着中枢知识库的索引而来,未尝遗漏那些漫天长流的银河、铺云盖月的星轨,甚至一颗掠过冰山的蓝色彗星,可是只有这里让我驻足不前。
因为这座灯塔。
循着海天交接回头看,漫天漫海的柔光在天空中收束,浅淡的光的雾气慢慢合拢,尖部白得刺眼,钻回灯塔塔顶,好像那里长着一颗太阳的心脏。
我在穹顶内外都玩过手电筒,光在旷野和高楼间都一样自由直率,穿透夜色,直通天穹。灯塔的光还要浓烈千万倍,滚烫烧灼,照彻世界,照彻宇宙边缘。
比起银河下的天文镜、星轨之间的木屋、与彗星擦身而过的冰山山顶,这座灯塔更类似那个人。
我决定爬上去看看,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眼太阳的心脏有多么明亮,也好像在透过谁的双眼,望穿灯塔一样的人。
这是一座属于旧时代的灯塔。
石基和墙壁生满裂纹和苔藓,古老得像一支抛在河水里的锚。
三百年的流水汩汩而逝,水是刚刚出生的水,锚却徒增三百岁的锈痕。
铁旋梯带着这三百岁的锈痕螺旋而上,无人经过的梯阶枯细干瘪,像三百年前的蜗牛陷入一场漫长沉睡,然而雨季自此不再来。
蜗牛越深处,台阶越仄狭。
不知道这窄到弯腰低头才勉强通过的尽头何以盛得下一颗太阳的心脏,我一面想,一面把铁旋梯踩得咯吱有声。
踩塌了就换别的办法,反正虚拟世界又不会死——我正一边漫天胡想、一边抓着石壁缝隙努力向上的时候,右手忽然抓到一块青苔,手指一滑咔擦碰到下一块石砖上。
接连退了几步又握紧栏杆,我才得以抬头。
有风扑面而来。
我一阵兴奋,加紧跑了几步登上天台。
眼前骤然打开,风也更猛烈,几乎像是旷野。
满天星幕沉沉地坠下来,照亮这一方小小台面——塔顶巨灯四周砌有石壁,因而这方天台并不光照刺眼,反而昏暗,并且清凉。
我几步跑到天台边缘,趴上栏杆仰头望远,才发现星辰之间的天幕里,挂着一枚蓝色的月亮。
我盯着月亮看了许久,想换个位置瞧瞧别处,刚刚跳下栏杆忽然脚步一顿,半晌,向天台中心缓缓地回过头。
那是个活人。
是小孩,约莫六七岁,小小的身体隐没在巨灯围墙的阴影里,因此刚才未曾引起我的注意。
这小孩从阴影里抬起一双黑眼睛注视着我,手里似乎拿着一个漆得五颜六色的木质方块,一身款式早就作古的衬衫和背带短裤,整个人古旧得仿佛从这灯塔里自然生长而成的守塔幽灵。
我向前迈出一步,那小孩跟着微微一缩,凝滞片刻,又让上身缓慢地回到原处。
不过细看就知道她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大,握着方块的手指也微微发白,关节边缘在夜里近乎透明的青蓝色,更像一只幽灵。
我隐约想起来上流社会以保留某些旧世界的装束和文化风格为傲,因为那显示她们在不需要传统也不需要艺术的世界里,依然心有余力也手有余钱。
我没怎么犹豫,迈步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到她脚边。
她惊得几乎原地跳了一下,我假作不觉,只抬起头盯着她手里的木质方格看。“你玩的什么?”
跟孩子交谈不要问她的姓名身份来处。交换名片不过是交换广告纸,不过是交换利益和资源的开端。如果对方于你显然无利可图,那么自报家门不过是炫耀权力,以及强迫对方承认自己的失权。
她一定知道你在炫耀的,尤其是像我身边这个守塔灵一样的孩子。
回答我的是漫长的沉默,几乎让她像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数据投影。
终于在我准备伸手碰那木头方块的时候她把它往后一缩,错开我的手指。“魔方。”她简短地开口,抬头扫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你小时候没有玩过吗?”
“没玩过啊,”我歪头托着一边脑袋,从下方看她低下去的脸庞。“给我玩玩呗。”
她看看我搁在膝头的手,又看看她的魔方,有些犹豫不决。我才不管那么多,趁她微微松手的时候唰一下抽走那木头方块,潦草地在手里滚了一圈看过六面,立刻咔咔地拧起来。
“当当~”我把六面一样的魔方托在掌心里到她面前晃了一圈,抛起来又接住,“厉害吧?我说你也真是,这么久了都拼不出一面来。”我一边自夸一边寻找她的脸,试图捕捉到一丝崇拜或者敬畏,视线扫过,对上一双冰冷的黑眼睛。
“如果你不认识魔方,那为什么知道它的游戏规则?”她的声音很小,但吐字无比坚定清晰。“你在说谎。”
“哎,这个,哈哈。这个嘛——”我语无伦次,最终认输地一拍大腿,恭恭敬敬把魔方送到她手上。“这么经典的玩具,听是当然听过;但我真没玩过魔方,连摸一下都没机会。我见得太少,万一认错了怎么办?所以问你那是什么东西。”
少顷,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我的解释。
破绽卖得很成功。像她这样的小孩尤其满意自己的聪明,那么让她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聪明,她就会愿意跟你多多交流。
“把一样东西钻研透彻也算不得最厉害,”她把复原成功的魔方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手指摩挲着纯蓝色的那一面,若有所思,“真正厉害的是创造出这样东西。”
“哟,”我笑着瞥她一眼,“那你准备创造什么东西咯?”
“你不信。”这应该是个问句,但她用笃定的陈述语气讲了出来。
“信,当然信。”我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好不信的?比起这个,反而是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吧。”
“你要说什——”
后半句淹没在骤然卷起来的风里,灯塔上方的天空随风星移斗转,越来越快地转成一口漩涡,风眼落下来,遮住这孩子的眼睛。
我退开一步,看见天和海剥落出千千万万条织进风里,蓝色的风暴一闪一闪,从核心开始向内坍缩。
我低头把刚刚打开的收集器又轻轻关掉。从飞那里扫描到的内存盘全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