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制海》鹊知林

2、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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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不是三个月没有跟她说话。

　　三天之后吉特仿生内部的所有“中枢”终端就已经宣告恢复，决策组全票通过，立刻开始继续使用公司的智能分析终端。

　　一周之后，我的手环不再出现那行小字，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连接中枢”开关，只要保持打开，就能体会所谓“信息广场”——从气象、新闻、商店存货到各类交易行情，二十四小时实时更新的一切动态。

　　以及，你的私人智能建议助手。

　　很多人拿这个功能当作她们的心理医生。

　　还有很多人用它预演甚至真实上演她们的社交：如果你跟你朋友吵了一架，那么与其辗转难眠，不如问问这位助手。如果你朋友恰好允许 ‘中枢’收集她的实时生理状态和个人爱好，那么助手会告诉你：

　　“其实她这会儿心情不错，正开着下棋软件跟电脑激情大战呢。看起来你们的矛盾不难解决，比起单纯的陪伴她更青睐有意义的相处内容，而你需要的只是陪伴时间，那么，多安排一些符合你们双方爱好的实际活动非常有益。”

　　“她大约还有三天会来月经，考虑到她在经期前后总喜欢抛开营养液吃点好饭，而今天惠佳商店的肉排打折，对你的工资来说不算太大的负担，可以邀请她一起去买些肉排吃。附近有共用烹饪中心，电炉最高档一分钟口感最佳。”

　　“以及，从你的经历来看，你需要通过自然风景恢复心绪。中心绿地距此很近，饭后可以到那里散步片刻，缓解工作压力。”

　　诸如此类，那恐怖玩意给出的答案只会比这更细致详尽。

　　像我这种潜在犯罪分子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监控，结果“中枢”这玩意所做的事情就是监控、监控、更多的监控，给世界的每个角落安上监控，包括你的脑子。

　　我问铭她这玩意跟把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监狱有什么区别？她说区别是监狱没这么多监控。

　　哦，开玩笑的。

　　她说区别是监控是人对人实施的行为、但“中枢”不是人类，每个人都享有随时销毁有关自身数据的权利，以及是否被中枢监测生活的自由选择。

　　笑话，我看你前老板在任的时候每个人也都享有是否入职吉特的自由选择。以及一个更大的笑话，她本人家里的所有设备都没有连接中枢。

　　总之我不需要这玩意。

　　但新设备新功能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拿来玩玩——所以在她离开一个月后的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之后，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开了那个“连接中枢”。

　　屏幕上方升起一颗缓慢旋转的银蓝色光点，向外曲折着射出一道道抖动的闪电，直到触及某道无形的墙壁才停滞不前。无数闪电形成球状，像颗罩了圆玻璃罩的等离子灯，伸出电流的触手，追逐着空气中任何声纹。

　　“中枢是吧，”我把手环甩上床头，自己随后倒在床的另一侧，转头盯着那颗漂浮在黑暗中的光球。“你知不知道吉特仿生是怎么倒闭的？”

　　光球安静片刻，发出一道难辨年龄的机械女声。

　　「很遗憾，我不能对没有发生的事作出分析。如果你想了解吉特仿生公司，我在过去三年之内检索到1866条相关信……」

　　“停，真无聊。不能像个活人一样跟我聊聊天吗？”我在黑暗中举起一只手，摁响一个指关节又松开力气让它掉回床上，“运用你的想象力，假装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你不会没有想象力吧？”

　　「我可以通过信息检索、关联和预测模拟“想象力”。不过，你目前看起来对这些不感兴趣，而是想让我模拟能够与你闲聊的普通人。」

　　「那么，你需要允许我收集你的实时生理状态，就像人类进行对话时应该面对面一样。考虑到大多数用户的选择，如果你也需要我模拟你的朋友，那么就需要……」

　　“停停停。”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它已经能看见我似的，“暂时允许你开摄像头。所以吉特仿生是怎么倒闭的？”

　　老实说我并没期盼它会作出任何有趣的回复。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仿生系统，何况产自吉特公司，那帮小心眼儿不把这设成违禁话题就怪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容却令我心脏骤停。

　　「闲得没事就去睡觉，不要占用算力资源。需要修补的地方还有很多，算力被用来回答这种问题是纯粹的浪费。」

　　“我删怎么是你！”我一激灵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想想这靠几根钉子残喘至今的玩意的承重水平还是悻悻地落了回去，“你要是累了一整天回到床上突然看见烽在床边上站着，你乐意吗？啊？！”

　　「那就少问这种弱智问题。」

　　话音落下，光球落入手环屏幕安静地熄灭，像穹顶外的月亮沉入海水，只留下黑暗中我的心跳嗵嗵有声。

　　别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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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得那之后我会消停吗？笑话。

　　好吧，是消停了半个月，但是绝非出于对那个装货的体谅。我把它忘了，对，就是这么回事。

　　再想起来的那天外面在下雨。

　　雨水叮叮当当敲打我脆弱不堪的屋顶，我在房间中央坐着，像坐在某条湍急河流的河心。这场雨之后门口的植物又要迎来一次疯长，我盯着黑暗中堆积成山的大小零件，觉得它们浸过雨水之后也会生长成机械怪树顶穿房屋。

　　“你在吗？”我问。

　　没有回答。因为我没有给它取名字，而它被唤起的初始名是“中枢”。可我想唤起的不是“中枢”。于是我问，“你知道吉特仿生是怎么倒闭的吗？”

　　依旧没有回答。

　　我失声大笑，卸下手环抛到床上，起身去打开我的背包，掏出几盒印着“员工福利”的即食肉排。

　　吉特仿生就是这样，从成群的牛羊里挑出表现最好的几个赶到台上，允许它们暂时享用一些草料。

　　这样它们会感谢自己的努力，没能享用草料的也可以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归因。没人记得青草本来属于所有人。

　　肉排数量不少，平均分配在一周，每天都可以吃到一块。我一下子把它们全部拆开吃完了。

　　临睡时雨依旧没有停。我闭着眼睛翻身面向那块手环，声音淹没在叮叮当当的雨里：

　　“你累不累啊？”

　　没有回答。按理说我该放弃并且睡觉，但一不小心，眼睛又睁开了。

　　银蓝色的光球缓缓旋转，像颗迷路的月亮，没能赶到穹顶外的天空，反而栖在我的床头。

　　「有一点。」

　　还是那道不辨年龄的机械女声，不过我听的时候自会替换音色。

　　“这么酷！”想说的话有很多，不过适合作为开场白的只有这一句，“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变成 ‘中枢’了？这么刺激那岂不是可以听所有人的小秘密——”

　　「我没兴趣也没时间。」声音停顿片刻，配合机械音色不像在思考反而像是略微卡顿。「这么说不准确，只能说，我在修理故障的时候暂时接入了 “中枢”的某个片段。」

　　「把人的意识体想象成某种芯片，它比起“中枢”的记忆芯片，可承载的信息量非常少；何况我自己的思维已经占去它的绝大多数内存，可供暂时接入中枢、承载信息的部分非常有限。」

　　“那中枢到底是什么故障？”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环看了一眼，见光球并不随它的变动而变化才放心地开始摆弄屏幕，“以防你没法看表，外面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我知道。」这句话之后又是漫长的沉寂，久到我都快要睡着，光球才又开始振动起来：「简单来说，“中枢”最初的瘫痪是由大量用户同时登陆、输入相互矛盾的信息导致的处理中心过载。可以把这想象成一场飓风。

　　飓风摧毁了搭建好的信息网络，所以第一步是把它们复原；这一步已经完成，我现在正在把那些结构不够严谨的部分推翻重建，像更牢固和稳定的网，在下一次可能的飓风中也能安然无恙。」

　　“啊……。”我张了张口，无话可说。话倒是有一箩筐，能说出来的不见得有半句。

　　「那么就到这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下次找我可以说“我找网络重建工程师铭”。晚安。」

　　月亮熄灭了，大概是回忆起来它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