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制海》鹊知林

1、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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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空无边无际，深海无尽无穷，交接之处明光照彻。

　　千百条巨大星座由天幕悬垂而下，星尾拨动海面让它一涨一落，涨时拍打我的脚尖。

　　但是脚面毫无感觉，我有点想投诉吉特公司视觉诈骗。

　　转念一想，转码护目镜和转码耳机好像确实不关脚的事，我缺的是触觉转码设备。还是投诉她们拆
　　分成套产品、引导多次消费好了。

　　再转念一想，这套玩意也没花我钱。

　　……算了，凑合着用吧。虽说一路上诸如天降馅饼拾不到手、地涌橙汁喝不进口的事让我的中枢之行体验感大打折扣，不过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切都算在吉特总裁头上。

　　当然，得先找到她再说。

　　*11000*

　　对于不喜欢的事我总是后知后觉，比如铭的遗失。这事我直到昨天才彻底确认，但其实真正事发是在两年之前。

　　我向来是早餐吃过什么口味的营养液中午就忘，那天这事如何开端却至今记忆犹新。

　　早晨进办公室照例先骚扰铭三分钟，掐着她怒火的极限丝滑转身乖乖开电脑，让光标绕过所有文件夹，直奔那个桌面小人，在她脸上一阵乱点乱戳。

　　直到她气急败坏地强制熄屏，正好让我得到电脑重新启动的摸鱼时间。

　　但是今天她没有反应。连那双跟着光标转的眼睛也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一块拙劣的屏保贴纸，还是品味最差的机主才会选的那种。

　　“喂，”我伸手越过屏幕，敲了敲对面那人的笔记本外壳，“你前老板怎么一动不动的，看起来有点死了。”见她抬眼看过来，又一阵心虚，“呃，肯定不是死了。意识体不会死的对吧？”

　　“不会死。但如果长期离开原有生活环境，意识体就像无法扎根的浮游植物，要么找到新的贴附环境，逐渐改变原有的信息；要么慢慢分散成碎片，分别融入新的意识集合。”铭轻声回答，“哪一种都不再是原来的意识体。这个过程的时间长短，要看意识体本身的稳定程度和强度。”

　　片刻，她又低下头去继续盯着电脑，开始解释我前一个问题。

　　“她离开我们的本地网络，去测试 ‘中枢’的故障位置了。烽虽然出身商科，但多年之间对吉特的技术内容积累了不少经验，足够她作出一点初步排查。毕竟测试中枢需要意识连接，让她这样本来就意识离体的人先去最合适不过。”

　　哟。说这么一大通，还真不把我当外人。那就勉为其难理解一下你说的话吧，我一边回放她的话一边想，突然觉出什么事不大对劲：

　　“ ‘中枢’出故障？这可是你们的核心产品，这玩意儿也敢出故障？而且，”我两手举到头顶又慢慢放下，“维系整个氩市的东西出了问题，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中枢”是氩市一切智能设备所关联的算力中心——我一直觉得这名字有种给你的定制仿生人取名“仿生人”的好笑——它像个过分狂热的拾荒者，终日在城市垃圾站里翻翻拣拣，像收集垃圾一样收集和分析信息碎片，织成一张四通八达的大网，把整个城市所有居民的生活琐碎都网在其中。

　　不论天气预报、城市大屏的今日要闻还是你家知心小助手乱七八糟的情感贴士生活妙招，一切智能设备只要出现“连接网络”这个选项，所指的就是连接这个算力中心。一旦故障，这一切智能设备需要联网的部分都会瘫痪。

　　难怪今天早晨格外安静，满街路人也格外面色凝重，我还以为是吉特公司宣布倒闭，只不过还没通知我呢。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接着我恍然大悟，同时冷笑一声。

　　上班一路的大小光屏根本没入过我眼；还在家时，没发现中枢故障的原因，是因为我家里根本一件件能连上 ‘中枢’的智能设备都没有。

　　“不玩了，”想通的片刻我唰地倒回椅子，任由惯性带我飞速向后，嗵一声撞上墙板。“故障了又怎样？凭我这阶层连知道都不配知道，可见中枢瘫不瘫痪，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呢。”

　　铭皱眉盯着电脑，没有接我的话头。我陷在椅子里，歪头盯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伸脚到地上一点，带着椅子滑到她身边，转头去看她的屏幕。

　　那个方才在我电脑里还一动不动的家伙，正坐在她屏幕角落的沙发图标上，简化的嘴一张一合，在一根弧线和一个圆圈之间来回变换。

　　“情况不容乐观，”屏幕上的文字框随她口型张合长长短短地跳动，“信息网络出现了好几处断裂，与之相接的所有终端设备都被迫断开连接了。”

　　她说完这话，停顿片刻，忽然倾身向前，好像要从屏幕里钻出来一样，盯住铭的眼睛。

　　“你顶骨下面那东西要是还能用，那就应该知道，让我回去是你唯一的选择。”

　　“为什么？”铭平静地问她。

　　小人用她像素不高的眼睛翻了个白眼，几点金黄像素短暂地变成白色，聊胜于无。

　　“我以为光荣伟大的铭总裁奉行人人平等、不分贵贱，绝对不会踏上前人老路呢。既然 ‘中枢’由你组织开发，又是神经科学和计算机科学的集大成者，最适合去修理故障的就是你本人。”

　　“你亲自修理故障再回来，这事能当整整一年的谈资，一年之后还能时不时翻出来炒一炒，印证你是个知行合一的伟大人物，担得起当今的伟大头衔。”

　　“但你宁愿留在这里当你的总裁，另派别人过去。是不是啊？”那小人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里，两手漫不经心地拍了几下，发出敷衍的掌声。“看来一旦身体换了位置，脑袋就也跟着高升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去？”铭盯着分屏上的代码在键盘上操作几下，又转回视线平静地望着那个小人。“这和不放你出来又不矛盾。”

　　“你？你什么意思？”小人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直指着她，恐怕只恨手臂伸不出电子屏，“你自己要进去，还不放我出来，你要把吉特丢在这里任它无人看管？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过我像你爱吉特一样爱它。怎么会任它无人看管呢？除非烽总认为除自己之外的决策者都不算是人。”铭微笑地拖动分屏页面，在小人怒不可遏的神色中，让代码框一点点地盖住她的脸。

　　“哎呀我就知道铭总终究是有慧眼识人的能力的，”她那话我过都没过脑子就搬到嘴上犯起贱来，“你就安心地去吧，吉特有我这个总——”

　　被盖住的小人急不可耐地挤开代码框伸出她暴怒的脸，接着铭重重地啧了一声，打断我的犯贱。

　　“你，给我消停一点。”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是透过防暴玻璃、能清清楚楚看见一道道高压电流四处迸射的那种平和。“公司有决策组和 ‘中枢’的智能分析终端——我会优先把它修好；你要负责的是，”她把屏幕朝我转了转，露出那个一动不动的小人背影，“看管烽的意识上传。”

　　一瞬间气急败坏的骂声通过扬声器响彻整间办公室，如果说有什么声音能盖过它，那只能是我得意的大笑了。

　　等她气晕了我也笑够了，办公室重归寂静，偷眼看去铭依然平静无波。她长久地忍受着我们的动静居然没拔屏幕电线也没一脚把我踹出窗户，果然是人之将去，其行也善哪。

　　“所以你要去修理多久？”我吹了声口哨，努力让这话变成轻佻的犯贱而非叫人汗毛倒竖的黏腻关怀，“我好看看来不来得及篡位啊。”

　　“这要看 ‘中枢’的状态具体怎么样。虚拟空间缺少时间维度，预测维修需要的时间，只能通过计算维修所需的算力。”铭沉吟着，轻轻摇了摇头，“修复一个漏洞可能只需要外界的一秒钟，但如果需要填补和搭建的空白太多，从一天、一个月到三个月都有可能。”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什么玩意。

　　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是人话，耸了耸肩膀表示歉意，接着低头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摆在桌上，伸手推到我面前。

　　“给你一块可以接入中枢的智能手环，省得你说中枢跟你没关系。”

　　盒身大概是某种合金，拿在手中来回转转就会像白日的鸟羽一样，漆黑之中暗暗流动着一层蓝绿光泽。

　　手环则采用某种更轻巧的材质，贴上皮肤既有金属的凉意也有布料的柔和。稍微一抬，屏幕上就亮起一枚光点，除去时间天气还有一行小字：

　　「由于某些故障，暂时无法连接中枢。」

　　铭已经低下头去，重新开始敲击键盘。

　　当天晚上她就消失不见，身体藏在吉特健康中心的某个秘密角落，意识上传进入 ‘中枢’内部，一去三个月，依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