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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长安与碧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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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宅邸一连住了几天,有医师悉心照顾,阿肆的伤恢复得很快,说来也奇妙,自从被带入这座水底城后,原先苦不堪言的毒素便消减了许多,或许是这里灵气较为澄净的缘故吧。
这天,又到了换药时分,阿肆望着庭院中苍翠的绿树,微微出神,与初来时不同,那些纤细的羽叶间,已经点缀了许多柔软轻盈的花苞,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蓝紫色,十分清雅。
想起神玉殿里那棵蓝花盛开的古树,异色火焰一样的蓝,与如镜的水面无言相照,被满世界的潋滟守护着,温柔的花雨翩跹在半空,又轻拂过水面,无声胜过有声......
真的好像梦一场,就同迄今为止的一切一样,或许......真正的岑轩冕已经在落水前死去?
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腰间的弑妖刀,冰凉却真实的触感,如同一道凛然的光,迫使他瞬间醒转。
“后生,这道伤疤去不掉了,没关系吗?”正在进行包扎的老医师忽然问。
疤?
他眼神一滞,随即恢复常色,“几年前的,不用管。”
“这支箭射的很深啊,”老者忍不住感叹,“离心脏这么近,居然活下来了。”
谁说不是呢,他暗自轻笑,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涩。
明明都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能活下来,老岑......真是托了你的福。
不过话说回来,被中途撇下的人还真是难言轻松……
“岑公子,岑公子!”
融雪清脆的声音赫然闯入,伴随着她一贯活力四射的身影,毫不意外地出现在了。
“今天好些了没有,睡得还好吗?”她背着双手,笑吟吟地问。
阿肆正要回答,只见她忽然又顺势望向一旁蓝花半开的树,语带惊讶道“你在看蓝焰呀,很漂亮吧,是不是想起‘明镜’身旁的那棵树了?”
“明镜......”阿肆低声重复了一遍,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了,自己怎么会忘,那个可以穿越结界的房间里,开蓝花的老树下的池水,就叫明镜。
“想起来了对不对,”融雪笑容澄朗,“明镜旁的树,也是蓝焰,是花完全盛开后的样子。碧虚里随处可见蓝焰,但是只有和明镜一起的蓝焰,永远不会凋零。因为,”语气似是一变,她的神情顷刻间温柔起来,“他们对彼此约定过,要化作廊柱,永远守护碧虚与碧空渊之间的结界之门。”
“这其中有一段故事?”阿肆略带兴趣地问。
融雪的眼中浮现出几分狡黠,“想听吗,要等价交换。”
阿肆轻声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这个少女虽聒噪,但也算不上讨厌,或许因为身边有个更聒噪的家伙吧,自己也是习以为常了……
这几天,融雪总时不时来这里送些生活起居的东西,顺带缠着自己讲岸上的事,一二而去,和她也熟悉了不少。
她似乎是素裳的侍婢,可真实身份好像也并非那么简单,周围的人对她很恭敬,这种敬意,通常不会出现在普通位阶的人身上,更何况,她还能随意进入只有祝使才能踏足的神玉殿深处。
真是怪哉,不知这次又遇到了何许人物。
“上次同你讲了寒食节,”收起思绪,阿肆和善地看着她,“还想听什么,上巳?不如讲讲关于一些妖怪的事吧。”毕竟作为一个名义上朝廷认证的除妖吏,这些年关于妖怪的见闻那可太多了。
“妖......怪?”融雪的脸上写着困惑。
“在聊什么?”
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去看,却是身着天青色绡纱的素裳,肤色透白的她穿过涟漪阵阵的阳光,步履款款,周身仿佛焕发着淡雅莹润的水泽,无论何时,她总能保持让人如沐春风的优雅。
沉默许久的老医师,这时也微微欠身候在了一侧。
“殿下!”融雪欣喜地冲她挥了挥手。
“难怪找不到你,”她轻轻点了一下融雪的鼻尖,“原来又躲起来了 。”
抬头看向她,融雪抿起一个甜甜的笑,“只是看殿下太忙,想着帮殿下送些东西过来。”
似是轻叹一声,素裳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你呀,比起这些,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完成,知道吗?更何况,岑公子需要休息......”说着,她侧首看向阿肆,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微笑。
阿肆略一颔首,投去友善的目光。
“谢过殿下关怀,轩冕已经好多了。”
“都说不必如此客气了。”素裳轻轻摇头,眼中却笑意渐深。
看着两人,融雪的眼底似乎也多了几分欣慰,以拳掩唇咳嗽两声后,忽然神情认真道:“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做,我先走一步了,殿下,岑公子。”她行了一个礼,不说二话,转身就跑。
“记得修习灵术!”素裳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望着她轻快开溜的背影,脸上掠过一丝无奈。“抱歉,我这个妹妹从小就喜欢新鲜事物,这些天多有打搅,还望岑公子包涵。”
见融雪跑得那么快,阿肆倒是有些好奇:“这里的人都需要修行吗?”
“不,只有王族才需要。”素裳收回视线,唇边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容,“在碧虚,王女担负守护结界的任务,而男子则要率先抵御外敌。当然,除了王族的男子,碧虚所有的男儿都擅长刀剑,至于女子,除却祝使与选定的继任祝使,大家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的脸上掠过了几分看不懂的情绪。
担任结界守护与战时身先士卒......看来这里的王族也是身兼重任。
阿肆沉默着。
“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蓝焰节了,”素裳的语气忽然轻松起来,微微笑道,“国境内所有的蓝焰树都会开花,届时,举国上下一片盛景,岑公子一定要期待一下。”她边说便自然而然地接过老医师的药盒,伸手帮阿肆进行收尾包扎。
身子一僵,阿肆发愣地看着她,却见她动作轻缓,神态专注,温柔在眼眸里一点一点满溢,这种距离......似乎有些过于亲近。
不……
他赫然反应过来,大概……是把自己当做了故人的影子吧。
“蓝焰节是庆祝花开的日子吗?”阿肆的神情又恢复了平淡。
“是庆祝生命与希望的日子。”素裳帮他轻轻系好绷带,白皙纤细的手指却流连着不舍离开,眼眸低垂,目光盈盈。
“这种幽静含苞却蓬勃绽放的花,就跟生命一样。绫人们热爱生命,也敬畏生命,因为一旦死去,我们便会化作泡沫,什么也无法留下。”她的声音低低的,眼眸中晃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忽然,仰面看向阿肆,一丝哀伤隐约嵌那只银色的眸子里,如同天地间一轮孤月,茕茕孑立,透着无言的怅然。
“抱歉。”
素裳回过神,赶紧收回了目光,侧首低声道:“我会让融雪带你四处走走,在找到你的刀之前,还请放心留下,不必拘束自己。”话音刚落,便匆匆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阿肆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看向了水波摇曳的天空。
第十天,依旧没有弑妖刀的任何消息。
夜叉寮虽有象征通行令的夜叉面具,可免去繁杂手续,自由出入城门,但每次出京依旧需要登记在册,换言之,自由只是相对的,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宫中那个男人的掌控之下。
按照规定,出京办事不能耽搁太久,加之上一桩任务耗费的时间,他岑轩冕已经逾期了,倘若再不回官署,上头召见不到人,必定会怪罪。
岑松云,一个没心没肺的外国人,他要是被召见进了宫......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画面:阿陆在紫宸殿毫无礼数东张西望,呲个牙笑得像傻子......
嘶——可怕,简直是灾难现场。
阿肆不由两眼一抹黑。
“岑公子,你还没说完呢,”融雪犹如梦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长安城的上元佳节是什么景况,各式各样的灯笼又是什么样的?还有,那些酥酪点心,蜜饯果脯......你都仔细跟我讲讲嘛。”她睁着那双纯净无瑕的异瞳,好奇地追问了一路。
真是低估了这家伙,怎会有人跟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精力无限,满脑子净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被她带着“散心”了这么久,阿肆只觉得自己两耳发嗡,年纪轻轻便老了好几岁。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还真是——
暗自感慨着,他不禁再度抬起双眼。
隔着用以遮目的宽檐笠,视之所及,是随处可见的葱茏绿荫,或纤巧或瑰丽的楼阁掩映其中,低调地彰显着与长安似曾相识却又气质迥异的繁华。
天边,阳光摇曳着层层叠落,随着空中的水波,潋滟出一片宁静的浅金色光影,轻柔晃动在溪川、碧树与行人身上。
那些沿街叫卖的商贩,舞动水法的卖艺人,嬉笑的青年,打闹的好友,三五成群,结伴而聚,真真一片祥和与美好。
所谓世外桃源,大抵也就是这般景色吧。
阿肆一边叹然,一边忍不住注视着四周,不经意间却发觉,居住在这里的绫人们似乎皆肤色白皙,身着的衣物也全都是似烟若雾,轻盈飘逸的深衣,且多为冷淡柔和的浅色,或以贝壳珍珠为饰,不论男女,姿仪皆美,不似凡尘之人。
一开始,他还以为只有皇城里的绫人才衣冠楚楚,容貌端丽,未曾想寻常百姓也是这般,这倒是挺意外的。
只是......似乎鲜少看见孩童的身影,偶尔看见一两个,那些幼童的父母对他们也是极尽呵护的样子。
想了想,他还是将这个困惑问了出来。
“这个嘛,你得先跟我讲完长安城的上元节。”融雪双手叉腰,表情有些小傲气。
阿肆轻叹一声,似是无可奈何。
“上元节就是,每年正月十四至十六日通宵庆祝的日子,”他平淡地讲述起来,“那三天,长安城会解除宵禁,所有的坊市都会变得灯火通明。”没办法,如果不回应她的好奇心,她只会一直追问到明天......
“宵禁?”
融雪的表情有些困惑。
阿肆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迟疑了一下。
在碧虚,因为“天空”中的龙鱼代替了太阳,这里并没有夜晚,只有到了原本该入夜的时辰,稍微黯淡下去的日光。之前就此也问过融雪,还记得她的解释是“龙鱼要遁入山林中休息”。
如此说来,龙鱼和绫人竟有着相同的睡眠作息。
不过,若按照此地传说,龙鱼是由几千年前的一对绫人所化,这种巧合也算符合逻辑。
“宵禁是指,在暮鼓敲响之后,城中居民要各自回家,禁止在街上闲逛。”阿肆尽量言简意赅,随即看向融雪,“你之前没有见过人类世界的夜晚?”
融雪轻轻摇头,略带遗憾道:“素裳殿下不喜欢我离开碧虚,她总说外面太危险。”
“哦?那先前你发现我在岸边是......”阿肆起了作弄的念头。
“那次不一样,那一次我是因为要追一个躲在碧空渊的......”她一时嘴快,反应过来又赶紧收了声。“总而言之,我就离开过一次。”她故作不屑地咳嗽了两声。
阿肆淡然一笑,留意到她的眼中有丝异样一闪而逝。
“你,你接着说嘛,所有城市都会变得灯火通明,然后呢?”
“是‘坊市’,也就是‘里坊’和‘市集’,”他平静地地将视线移开,“长安城和这里不同,我们居住在划分好的片区里,不过这不重要。节日当天,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会被花灯点亮得如同白昼,你知道火树银花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很漂亮,很壮观。而且,你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胡商和西域艺人,他们全都会涌上街头,华服盛装,表演舞曲和歌谣。梅花落、西凉调......非常热闹。”
阿肆的目光落入一片盛大欢闹的回忆中,在那万人空巷的三天,华灯满枝,瑞雪纷飞,整个长安城都挤满了人。
老岑在东市喝酒划拳,酒过三巡,输的只剩一条底裤,即便如此是还是笑得满面红光。一众师兄弟也是玩得不亦乐乎,阿陆那时候就特别有女人缘了,岑二望着他被美丽的姑娘又拥又抱,委屈地趴在自己身上大哭,鼻涕淌得老长。
还有阿一,这家伙鼓起半生勇气买了一串糖葫芦,半推半就地给暗恋的酒家女儿告白,由于太过嘴笨,险些被当场婉拒。三大与小捌躲在灯楼后头急得直跺脚,等到那女子终于红着脸接过他攥在手里的定情信物,偷看的哥几个忍不住大声欢呼,差点把俩路人吓得原地起跳。
其间最激动的是师妹小玖,那天她十四岁生日,穿了一身石榴色的红襦裙,在买元宵时被个登徒子堵在花灯旁调戏,岑伍和阿柒气得脸红脖子粗,抡起袖子就要上前去干架,谁知小玖面不改色,仅凭一己之力便把那男人揍了个眼冒金星,从此一战成名......
这些事,一想起来似乎都还在昨天。
目光随回忆悠远,阿肆的神情罕见得温柔起来。
忽觉有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定睛去看,只见融雪那双大大的异瞳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
“我要讲的讲完了,该你说了。”眼底的柔和隐去,他的神色归于平淡。
“你刚刚......”融雪呆呆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好像南枝将军。”
“什么?”
“没什么。”融雪莞尔道,目光却飞快地黯淡了一瞬。
“对了,是什么问题来着?”她忽然问道,不等阿肆回答,又爽朗地笑了起来,“你是问绫人幼童为何不多见对吗?”
看着她,阿肆点了下头。
“那是因为,”她顿了顿,盈盈一笑,“孕育生命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孕育生命?你是说......”
融雪又笑了,“绫人寿命很长,但很难怀有后代。”
听她这么一解释,阿肆的表情倒是迟滞了一下,不过看对方的反应,似乎也并没有太在意。
看来,绫人和人类的差异还有很多呢。
不远处,一阵喧闹忽然传来,街道上的人群不知为何一拥而上,融雪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听路人断断续续的议论,原来是军队活捉了一只鬼鳢,计划放在今晚的庆功宴上展示,现在正在往宫中押送。
“鬼鳢是什么?”阿肆不明就里地望着攒动的人群。
“鬼鳢……是我们绫人的宿敌。”
凝视着前方,融雪的语气似乎有些古怪,“那些东西是前代碧虚王在位时突然冒出来的,贪婪又好战,尤其垂涎碧空渊的龙鱼,为了抵御这个暴虐的族群,我们曾付出过惨痛的代价。”她的眼神透着复杂,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灵渊就是个好出风头的人,好大喜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能耐。”几日过去,她似乎对那位被尊称将军的男人越发抵触了几分。
很快,囚车便顺着道路朝这边靠近了,看热闹的人也一窝蜂追了过来,隔着熙攘的身影,阿肆只看见一抹颓败的黑色,隐隐散发着不详的气息,那股混浊,就如同一滴落在清水里的墨,快速侵蚀着四周,悄无声息地不停洇散。
一个闪瞬,藏在衣下的弑妖刀焦躁地颤动了起来。
脑中飞过一个念头,他微微变了脸色。
“你有办法,让我接近那个东西吗?”
他冷不防问道。
回过头,融雪不解地看向他,“你想混入宴会?”她似是蓦地反应过来,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若是被灵渊发现了,我一定会被骂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