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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水下小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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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睁开双眼,阿肆窒息般大口呼吸着,半晌方才缓过气来。
缓慢清晰的视线里,忽见一双陌生的异瞳正紧紧注视着自己,一银一黑,像极了昏厥前捕捉到的光和暗。
“太好了,”见他醒来,那眸子的主人一脸欣喜,“我还以为你撑不到这里呢!”
盯着眼前清透却古怪的双瞳,阿肆下意识握向腰间的刀,然而,平静的刀身却毫无反应。
竟然不是妖?!
好似遥望月光的水面一般,只见那只银色的眼睛绮丽而神秘,只是毫无情感映现,与另一只欣喜的黑眸大相径庭。
怎会如此,人类居然有这样的眼睛……
正恍惚,那梳双髻的少女已经笑盈盈地自报了家门:“没吓到你吧?我叫融雪,我见你倒在水边不省人事,似乎受了伤,对了,你的伤要不要紧?要不我先帮你去找医师!啊,不行,我差点忘了,这会儿大家......”
自称融雪的少女似乎格外活泼,在一旁自说自话个不停,阿肆只觉得头脑昏胀,缓和片刻后,准备起身,忽听见几个刺耳的词从她口中蹦出:
“然后他们说起什么‘圣上’‘调查’之类的,我就......”
融雪一脸努力回忆的神情,话道一半,却听阿肆冷不丁发问:“你说什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又笑了,“原来你在听我说话呀,我还以为你跟素裳殿下一样,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呢。”
“你刚刚,提到‘圣上’和‘调查’,是什么意思?”
阿肆的脸上闪过几分紧张,没有心思陪她玩笑。
“就是......就是那些在你晕倒后出现的人说的话,”融雪依旧呆呆地看着他,“在你失去意识后,从树林里飞快走出了四个男人,他们把你围了起来,探了探你的呼吸,其中一个人说起了‘圣上’和‘夜叉’什么什么的,然后提到了‘调查’。”
果然......
“他们还说了什么?”阿肆追问,面色隐约有些发青。
被阿肆牢牢注视着,不知为何,融雪似是失神了一下,不经意伸出手作出了一个遮住他右眼的动作,只是短短一刻,又回神似的赶紧缩回了手,看着不明就里的阿肆,讪讪一笑:“抱歉,我只是......因为我看到你时,正好看见你的脸,你......”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阿肆的语气急切起来。
融雪愣了一下,缓缓道:“他们......好像还说到了‘噩梦’与‘巫蛊’。”
心中蓦然一紧,阿肆脱口道:“有没有提到顺圣皇后?”
融雪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窦德妃呢?!”
融雪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依旧摇头。
“是么......”
移开视线,阿肆的心情纷乱起来,后背却隐隐感到发凉。
将近一年半,自己通过各种渠道暗中打点,搜集了一些本该讳莫如深的信息,倘若信息属实,那么夜叉寮的灾厄便是有意而为之。
那就像是......厌恶火光的人,只因家中有雪,不得不留下一盆炭,可眼见火越烧越旺,厌恶与忌惮同生,便以化雪为由将火盆搬到库中,让库里的寒冰吸走火炭大量的热,即便如此,火盆依旧燃烧着不愿死去,于是再暗中泼下一盆水。
至于仍然存在的冬天,只需留下两块年轻尚轻,不成气候的炭,以应对家中的落雪,其余的,灭了便灭了,正好称了心意。
如此说来,厌恶不是没有缘由的,武周长寿二年,异士作梗,巫蛊之祸,或许还真应了一切的源头。
呵。
阿肆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自嘲。
老岑,真相没准越来越近了。
“等等,你要去哪里?”
眼见阿肆起身要走,融雪忙问道。
阿肆没有回应,举步走向门外。
见他头也不回,融雪忙不迭跟了上去。
“你真的要离开?离开之前,能不能先和殿下见一面?!”
殿下?阿肆心中诧异,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伸手一探腰间,神情不由微微一变。
糟糕,夜叉面具还在,另一把刀呢?!
他迅速望向融雪:“还有一把刀在何处?”
身上仅剩下自己那把弑妖刀,阿陆托玄将军送来的刀竟然不翼而飞了。
呆呆看着阿肆,融雪似乎有些茫然。
“弄丢了他的刀,阿陆那臭小子定会小题大做。”一想到这里,阿肆顿时郁闷不已,不顾融雪阻拦,大步朝门外走去。
“唉唉,你先等等,”融雪在身后唤道,“你还有伤在身,不如先留下,刀的事情,我们替你去寻。”
“不必了。”阿肆面色铁青,“谢过姑娘好意。”
那家伙特意叮嘱过,务必将刀好好保管,分明已经很留心了,到底是怎么弄丢的,他不禁越想越郁闷。
陈松云,陈松云,你的刀还真是随了你!
满心懊恼地推开大门,一抬头,却不料被一片粼粼水光晃了眼,定睛再看,阿肆险些大惊失色——
触不可及的天空,居然是一片汪洋,金色的阳光揉碎在涟漪里,随着水纹的变换,轻缓地涌动着森罗万象的光影,脚下的确是实打实的陆地没错,可天空为何是在水下?!
不对,这里,究竟是......
“那些怪言怪语的人,商量要杀了你,其中一人提到你们的圣上,表示得留你性命。”融雪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我觉得那些人太过古怪,便掀起一阵浪,把你卷入了水中,你现在回去,没准还会遇到他们,所以我才说,不如再等等。”
“怎会如此?”
阿肆难以置信地盯着“上空”。
融雪微微一笑,“我们中途遇到了水底风暴,刀可能是在那会儿弄丢的,没关系,肯定在国境之内,我会帮你找的。”
“水底......风暴?”他皱眉喃喃。
“对,你可以想象自己在水底,不过,这么说也不准确。”融雪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丝温柔,抬手指了指远方,“这里的视野很好,你能看到大半个碧虚。”
怔了怔,阿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绿树繁茂,葱茏而幽静,错落有致的亭台屋舍与长安相似,却没有里坊之隔,如练的溪川隐现其中,在波光下如同天边的星汉。
绿荫碧水,如幻似梦。
面对如此陌生讶异的景象,理智如他,也暂时忘却了思考。
“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类,这里是碧虚,我们绫人的家。”
融雪歪着脑袋,冲他绽开了一个孩子气的澄澈笑容。
“阿肆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在外头有了相好?”
一边撸猫一边眺望屋檐外的天空,阿陆慢悠悠地念叨。
“喂,玄将军,你能不能找找那家伙现在在何处?”
金瞳玄猫打了个哈欠,舔舔爪子,一脸悠闲。
“也对,总找他,他也会烦。”阿陆摸着猫咪暖烘烘的圆脑袋,低声咕哝。
不知是不是就要落雨,太阳一时遁入了云层,天光暗了下来,看着那片停驻在夜叉寮上方的暗色,阿陆的眼底飘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忽然端下玄将军,自顾站起身来。
自打太原回来后,那皇帝便加深了对夜叉寮的监管,好几次夜游都有人暗中跟随,不仅如此,前些天甚至还直接把警告钉在了大门上,难不成是眼看阿肆要触及到真相,终于恼羞成怒了。
怎么,打算绑了其中一个,敲打另一个?
阿陆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被黑影跟踪的画面。
不行,得去找他。
正准备出门,玄将军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乌头门外即刻便响起了沉稳的敲门声。
啧,还真会挑时候时、
他不耐烦地蹙了下眉。
漆色剥落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阿陆对门外的太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不是高郡公吗,何事有劳你亲驾?”
太监略显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阿陆,上下一打量,颐指气使道:“圣上有旨,宣夜叉寮除妖吏觐见。”说完,又问:“那个汉人呢?”
“汉人?汉人出去除妖了,我随您过去吧。”
阿陆笑眯眯地扶着门框。
太极宫,内朝,两仪殿。
一片空旷阒寂。
御阶下,除了大气都不敢出的高姓太监,便只剩下阿陆这个初次进殿,一脸好奇的外国人。
整个大殿中,连落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龙榻上的男人不发一言,俊美端逸的面容被殿内的昏暗掩去了一半,那双沉邃的琥珀色眸眼,更是如同直棱窗外的阴天,窒息沉闷,审视中透着无形的威压。
从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阿陆的好奇心就没有平息过,此刻更是不掩兴奋,由着目光从脚下光滑如水的莲纹方砖,到头顶华美的平闇,再转移到各处瑰丽奢侈的细节,心中不由赞叹连连。
原来,此处的宫殿竟是这般景色,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看着看着,他的眼中露出了由衷的赞许之色。
一旁拱手恭候的高太监却是冷汗叠冒,嗓子发紧。
“行礼,快向圣上行礼、”他压低声音崩溃催促。
阿陆似乎并没有听见,依旧兴致不减地来回张望,随即还很自然地来了一句:“唐国的宫殿真是宏伟壮观,难怪有那么多异国人向往大唐。”
岑松云!
太监脸色大变,吓得险些当场跪下,却听龙榻上的男人淡淡发话道:
“你可曾听过世间存有一水下小国。”他看着阶下的阿陆,眼神深邃漠然。
收回视线,阿陆纵目望向他。
回话啊,你这蠢货,高太监在心中暗骂,哆嗦着擦了把汗。
“早些年有异士言,世间有一水下小国,”男人倒也没怪他忤逆,只是又平淡地说了起来,“该国名为碧虚,国中居民世代繁衍,隔绝人世,已有数千年。其民皆人身鱼尾,因擅产绫罗,故而称之‘绫人’。相传食其心,可视血亲亡魂。”话罢,他看向另一边惶恐不安的高太监,略一抬手。
太监马上心领神会,赶紧从近旁取来一方镶金匣子,呈到阿陆眼前。
匣子打开,锦垫上躺着的,竟是一片用贝壳打造的盔甲,那贝类精致牢固,仿佛少加打磨却坚不可摧,因为是阴天,大殿里又未燃灯烛,光线并不算明朗,可甲片却隐隐散发着五彩的光华,让人很难不注目久视。
“用这东西,去把碧虚找出来。”
男人道出一句冷淡的命令。
一时忘了回答,阿陆只是盯着那碎片不放,看得越久,便越觉怪异。
不知是否多虑了,好像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混浊之气缠绕在盔甲碎片上,是一种潮湿粘重的,腥锈的气息。
忽然,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回禀陛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匣子里的东西,犹豫了一会儿,喃喃道,“只有一件没有生息的物件,恐难以寻找。”
并非多虑,这种气息他太熟悉了,是死亡的气息。
“大......大胆逆臣,竟敢如此对圣上说话,还不快些跪下!”
高太监的喝骂声响得很及时,他狠狠瞪着阿陆,不断地使眼色。
阿陆不明就里地看了看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那么,还需何物。”
男人的声音里依旧不辨喜怒,只是略微低沉了些。
“回陛下,血液。”
阿陆恭然行礼道。
高太监的脸瞬间煞白,“你......你竟敢......”
琥珀瞳中掠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男人微微欠身,整张面庞从昏暗中显露而出,竟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趣的笑,“为期一月,找到碧虚,朕要活的绫人。”
阿陆眉目低垂,顿了顿,再度行过一礼。
“砂国,”忽然,男人又冷漠地坐了回去,“还是应该称之为‘辉月国’?朕听大食的使臣说起过,辉月与大食曾有贸易往来,而后却消失在了沙海中。你们的国民行踪不定,哪怕是在朕的长安城也依然难得寻见,而你......”他看着阿陆的眼神逐渐变深,“你的汉文怎会说得如此流利,会读写么?”
“回禀陛下,”阿陆微笑着深深俯首,“松云几乎大字不识。”
他的眼底晃过了几分无所谓的神色。
注视了他片刻,男人冷冷地扬了下手。
早就双腿发软的高太监立刻谢过皇恩,领着阿陆匆匆走向朝殿外。
“你这傻子,以后万不可同圣上这般说话了,明白吗?没大没小的!”
跨出大殿前,他还忍不住压低声音呵骂了阿陆一番。
“明白,明白,多谢高郡公指点。”
阿陆笑得毫不在意,抬眼看了看天边笼起的乌云。
望着他们的背影,龙榻上男人被一层暗色笼罩,眼底涌动起了冰凉如冬泉的冷。
半时辰前,翰林供奉常如秘然来朝,献上了一座吊诡的水缸,那缸大得简直可以装下一个成年人。
摇曳的烛影里,常如垂首恭礼,神情奇异,只道缸中之物乃天下人见所未见,他不敢贸然私藏,便想尽方法运来宫中。
“此物为乡下渔夫偶然捕获,被当地太守重金买下后,层层经手,辗转到了微臣身边,微臣以为,稀世贵物应当献给陛下。”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水声晃荡,缸里的东西忽然暴躁地挣扎起来,长长的白鳍翻出缸外,连带一条修长的手臂,猛地攀住了缸沿,那像人非人的东西,一遍又一遍撞击水缸,吓得一旁的高太监惊呼惨叫。
“此物......”男人一脸震惊,脱口道:“是绫人?!”
早些年前,养狰少年那张浓眉俊目的脸,忽然从明暗不定的火光中浮现而出——
“陛下可曾听说世间有一水下小国,名为碧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