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之骸》特爱吃烧烤的鱼

18、破碎的蓝图

　　检修通道内弥漫着陈年积灰和绝缘材料老化特有的酸腐气味。空间极其狭窄，三人只能匍匐前进，膝盖和手肘摩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片尘埃。绝对的黑暗和压抑感几乎令人窒息，只有归档者手中那稳定不变的幽蓝微光，在前方摇曳，指引着方向。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喘息和爬行声是唯一的交响。李维的四肢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过度紧张的肌肉，脑海中依旧翻腾着数据风暴带来的残像和方才井壁上濒死的恐惧。但他咬着牙，紧紧跟着前方苏芮的身影，将全部意志集中在“移动”这个最简单的指令上。
　　苏芮的动作依旧带着惯常的警惕，但频率似乎慢了一些，偶尔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确认追兵没有立刻跟上来。归档者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匀速而稳定地领路，仿佛这条黑暗的通道早已烙印在他的数据地图里。
　　爬行了仿佛无尽的时间，通道开始出现向上的坡度，空气也似乎略微流通了一些。终于，归档者再次停下。
　　“前面有光。”他低声说，熄灭了手中的光源。
　　果然，在前方通道的尽头，隐约透出一点非自然的、昏黄的光线，还有一个不大的空间。
　　三人更加小心地缓慢接近。通道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检修平台，平台一侧的墙壁已经部分坍塌，露出了后面一个更大的空间。那昏黄的光线，正是从坍塌的缺口处透进来的。
　　归档者率先小心地探头出去观察，片刻后缩回头。
　　“安全。一个废弃的旧时代控制室。无人。”
　　他们依次从缺口爬了出去，终于得以直起身子。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布满厚厚的灰尘和控制台上破裂的玻璃。老式的物理按钮和旋钮锈迹斑斑，墙壁上挂着早已褪色模糊的图纸和某种工业流程图。一盏依靠独立古老蓄电池供电的应急灯，发出昏黄的光芒，成了这里唯一的光源，也是他们之前看到的光线的来源。
　　“这里……是‘滤网’时代之前的设施？”李维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充满机械时代粗犷感的设备，感到一种时空错位般的恍惚。
　　“大概率是旧水利或能源系统的控制节点之一，被废弃并遗忘了。”归档者走到那盏应急灯前，检查了一下蓄电池的电量，“电量很低，但足够我们短暂休整和定位。”
　　苏芮则快速检查了房间唯一的出口——一扇厚重的、从内部锈死的金属门。“门打不开，从外面也可能被堵死了。我们暂时安全，但也被困住了。”她靠在门上，长长吁了口气，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疲惫。她检查了一下能量刀的剩余能量，又摸了摸身上所剩无几的补给。
　　李维靠在一个控制台边，慢慢滑坐在地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冲击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父亲实验室的警报声、测试体的惨叫、莫里斯冰冷的指令……又开始在脑中回放。
　　“那些数据……”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仿佛不确认一下，那些可怕的真相就会变得不真实，“都是真的，对吗？‘滤网’……是用无数人的痛苦和生命堆砌起来的？”
　　归档者转过身，昏黄的光线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数据不会说谎。你所接收的，是系统核心数据库深处标记为‘永久删除’的原始日志副本。真实性概率为99.97%。”
　　苏芮啐了一口，眼神冰冷：“我就知道。那帮高高在上的杂碎，从来没把下面的人当人看。”她看向李维，“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宁愿活在垃圾堆里，也不愿意上去当他们的‘幸福电池’。”
　　李维沉默着，双手微微颤抖。他明白了，但这明白的代价太过沉重。他过去的整个世界，二十多年的认知和生活，建立在如此残酷的谎言和牺牲之上。
　　“我父亲……他试图阻止这一切。”他抬起头，看向归档者，“他的‘摇篮曲’，那个基因密钥，真的能引发‘情感海啸’？那之后呢？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需要知道，自己可能引发的，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
　　归档者走到墙壁前，拂去一张巨大图纸上的厚厚灰尘。那似乎是一张极其古老的、关于新都地下结构初期规划的蓝图，许多部分已经模糊不清。
　　“‘情感海啸’是一个相对准确的比喻。”归档者看着蓝图，缓缓说道，“强制重置‘滤网’底层协议，释放所有被压抑的记忆和情感，后果极难预测。基于现有社会模型推演，大概率会出现以下几种情况：”
　　“一，大规模短期精神崩溃和混乱。无法承受真实记忆冲击的个体将陷入疯狂或自我毁灭。” “二，社会秩序瞬间解体。基于虚假认知建立的法律、道德、人际关系将失去根基。” “三，权力真空和暴力冲突。旧系统的崩塌必然引发对新主导权的争夺。” “四，长期来看，人类可能在此痛苦的基础上，重建一个基于真实而非欺骗的新文明……也可能在创伤和混乱中彻底消亡。”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博。”苏芮喃喃道，即使是她，也被这可怕的预言震撼了。
　　“但维持现状，同样是慢性死亡。”归档者补充道，他的手指点在蓝图某个被特别标注的区域——那似乎是最初的城市设计中心，如今已被层层后来的结构覆盖，“系统对人类的‘优化’和‘过滤’只会越来越深入。最终，所有被称为‘人性’的部分都将被剔除干净，剩下的，只是温顺的、高效的、毫无灵魂的躯壳，永恒地运行在‘天穹’打造的完美囚笼里。”
　　他看向李维：“林博士的‘赌博’，在于他相信人类精神的韧性，相信即使面对最残酷的真实，人类依然保有选择未来的自由意志和力量。而这份力量，远比被赐予的、虚假的‘幸福’更珍贵。”
　　自由意志……真实……
　　李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手，可能握着引爆这场风暴的开关。
　　责任如山压来。
　　就在这时，归档者似乎在那张古老的蓝图上看出了什么。他的手指仔细描摹着一条几乎被忽略的、蜿蜒的虚线，这条虚线从他们所在的区域附近起始，迂回地通向……
　　“有趣。”归档者极少见地发出了一个带着情绪的词汇。
　　“发现什么了？”苏芮立刻警觉起来。
　　“这条通道……这条我们所在的废弃检修道，以及这个控制室，在最初的规划里，并非终点。”归档者的手指沿着虚线移动，最终停在了蓝图上一个标记着旧时代能源符号的区域，“它应该还连接着一条更深层的、未被后期建设完全覆盖的维护通道网络。理论上，这条网络可以绕过大部分‘天穹’的主监控区，通往……‘滤网’核心服务器的物理接入层之一。”
　　希望的火花，在绝望的黑暗中猛地闪烁了一下！
　　“能走通吗？”苏芮急切地问。
　　“蓝图年代久远，地质变动和后期施工可能已使其堵塞或改道。成功率无法精确计算。”归档者冷静地分析，“但这是目前已知风险相对较低、且能直接接近目标的路径。”
　　他走到房间另一侧，开始仔细检查墙壁和地面，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被掩埋的通道入口。
　　李维也挣扎着站起来，加入搜寻。他知道，无论前方是救赎还是毁灭，他都不能再停下。父亲赌上了一切，归档者和苏芮也在为此冒险，那些被抹去的测试体……他们都需要一个答案。
　　他不再是为了个人寻求真相，而是为了所有被“滤网”剥夺了真实的人。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开始在尘埃和废墟中，寻找那条可能通往风暴之眼的、破碎的古旧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