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骨仙心》梦长道远

35、明境

　　意识沉浮于一片混沌之海，青君缓缓掀开眼帘。

　　首先映入眼中的，并非天光，而是一片覆盖了整个视野上方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白色鳞甲。他视线微转，对上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琉璃色龙眼，那竖瞳深邃如渊，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略显茫然的身影。

　　白朱瓮声瓮气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你总算醒了，小子。根骨清奇，仙缘深厚，本是块好材料，为何想不开要自断前程？” 巨大的龙头稍稍挪开些许，给了他喘息的空间。

　　青君定了定神，压下初醒的眩晕，迟疑道：“您是……白朱尊者？”

　　“啧，总算还没忘干净。” 白朱咂摸着巨大的嘴巴，龙须轻颤，带着点忆往昔的惬意，“你穿开裆裤满山跑的时候，老夫我还给你喷过水降温呢。你们人族不是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吗？我这喷水之恩，你待如何？”

　　青君：“……” 他实在无法将记忆中威严的长辈形象与眼前这条索要“喷水之恩”的龙联系起来。

　　“这是什么表情？哑巴了？” 白朱不满地甩了甩尾巴尖，带起一阵无形的气流，“一代不如一代，现在的后辈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

　　青君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尊者，晚辈失礼。只是当下之急，我们是否应先设法离开这意识浮海？”

　　白朱闻言，庞大的身躯慢悠悠地盘旋起来，将巨大的龙头搁置在盘起的龙尾上，语调瞬间染上了一层莫名的忧伤：“哎，能不能出去，关键在你啊。老了，不中用了，时间这把杀猪刀，不仅催龙老，还让你们这些晚辈把咱们这些老家伙忘得一干二净喽……”

　　青君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这条龙……怎么还带撒娇的？

　　他无奈解释：“前辈明鉴，并非晚辈刻意遗忘。实在是……许多幼年之事，我脑海中全无记忆。师父和长老们提及的某些旧事，于我而言如同听闻他人故事，但他们的反应又证实那些确曾发生。”

　　白朱巨大的龙头朝他方向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琉璃竖瞳中闪过一丝精光：“毫无印象？竟是记忆有缺？” 他沉吟片刻，龙尾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小子，你可知道‘小明境’？”

　　青君思索一瞬，答道：“可是那‘无过去之牵绊，无未来之挂碍，唯明心见性方得脱’的明心小重境？”

　　“正是此地。” 白朱龙头一点，语气陡然变得不容置疑，“看来答案需你自己去寻。也罢，老夫便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也不管青君是否准备妥当，巨大的龙尾已然轻描淡写地一甩。虚空如同布帛般被撕裂开一道刺目的口子，青君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袭来，气息一窒，整个人便被拍入了那道缝隙之中。

　　短暂的眩晕过后，脚踏实地之感传来。

　　青君缓缓支起身子，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苍穹之上，悬浮着连绵的山脉与无垠的碧海，而脚下坚实的大地，则铺展着柔软如动物绒毛的草地，洁白的云朵与奇异的飞鸟在其间悠然徜徉。天地倒置，光怪陆离，却又奇异地和谐。

　　更让他心惊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仿佛与他自身的生命本源同根同源。

　　他试探着向前走去，不远处，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闯入视线。那是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仅凭一个背影，便能感受到其渊渟岳峙、不凡的气势。她腰侧别着一颗莹白的龙牙，龙牙上精心捆缚着一小节苍翠的?草——那熟悉的生命源力，正是由此散发而出。

　　只见那女子忽然动了，她舒展双臂，做了个慵懒的伸展动作，随即脚腕灵巧地一勾一踢，一块圆润的石子应声而起。她顺势旋身，以腰间龙牙为拍，精准地将石子击飞出去。石子划破长空，径直投入天上悬浮的“海洋”中，激起一小朵欢快的浪花。

　　紧接着，一条手臂粗细、通体莹白的小龙如同被召唤般，欢腾地从“海”中游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澈得如同初生的小狗，兴奋地朝女子扑来。

　　“黑未！黑未！你总算来啦！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小白龙熟练地缠绕在名为黑未的女子身上，龙尾甩动得快成了模糊的扇面，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青君在后方静静看着，就在这时，那小白龙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方向，动作猛地一僵，迅速从黑未身上滑下，伏低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鸣，警惕地瞪视着青君所在的方位。

　　“怎么了？” 黑未侧头问道，声音清越。

　　小白龙的爪子不安地刨着地面，“我总觉得……那边好像有人。”

　　黑未闻言，倏然回身。她的面容彻底展露在青君眼前——肤光胜雪，眸似琉璃，清冷的气质中带着一种凌霄花般的孤高与艳丽。

　　“没睡醒，眼花了？” 她望向青君的方向，目光里带着一丝疑惑，却并非直接的凝视，仿佛穿透了他，落在空处。

　　小白龙不满地用爪子挠她：“还不是等你等太久！说好三天来找我一次，结果呢？整整三个月！我的鳞片都快想念你想念得掉光了！”

　　黑未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伸手轻轻抚摸小白龙的头顶，动作温柔：“仙门事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是我的不是。走吧，今日想去何处游玩？”

　　仙门？青君心中凛然。她是仙门中人？可为何从未在门中典籍或传闻中，听过“黑未”之名？

　　小白龙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腾空一转，身形骤然变大，龙首乖顺地垂至黑未脚边，嘴上却不忘调侃：“喂，你这几个月没偷偷长胖吧？太重了我可驮不动哦。”

　　黑未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足尖轻点，翩然跃上龙背。白龙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吟，身形一纵，便朝着地面之上的“云端”飞去。

　　青君不及细想，纵身跟上，始终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就在此时，前方的黑未毫无征兆地再次回头，目光如电，竟精准地捕捉到他所在的方位！青君立刻定住身形。然而，黑未的眼神仅是疑惑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转了回去，仿佛只是感应到一丝异样，并未真正看见他。

　　她……也看不见我？青君心念电转，想起白朱所言“小明镜自寻答案”。是了，此地恐怕就是那玄妙的小明境，眼前景象，或许是白朱尊者尘封的过往记忆。

　　而这条活泼跳脱、心思单纯的小白龙，莫非就是白朱尊者年少之时？

　　想到那位身份尊崇、却带着几分老顽童心性的尊者，竟有如此“黑历史”，青君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小白龙驮着黑未，在这倒置的天地间尽情遨游。翠峰悬浮于顶，清湖倒映流云，碧海荡漾在脚底，灵气充沛盎然，尚未有后世浊气下沉之扰，一切都纯净美好得如同世外仙境。

　　然而，随着他们抵达最后一座名为“蒙山”的悬浮山脉，青君心中那丝隐隐的不安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蒙山之上，漫山遍野盛开着炽烈如火的映山红，绚丽的红色从脚下一直蔓延至与天际“海洋”相接之处，宛如一片浩瀚无边的瑰丽红海。

　　小白龙——白朱，在其中兴奋地翻滚穿梭：“我喜欢这里！这里的灵气最是醉龙！等我再苦修几十年，化形成功，就能陪你一起去人间好好玩个够！黑未，你那些做不完的任务，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黑未立于龙首之旁，眺望着地平线处霞光与红海交融的壮丽景色，唇边笑意浅浅，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白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能遇见你，是我漫长仙途中最值得庆幸的事之一。”

　　白朱得意地摇头摆尾，龙须翘得老高：“那是自然！我这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绝世真龙，你能不喜欢我吗？”

　　黑未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方才说的，似乎并非此意……罢了。我只剩最后一个任务了。若是……我能回得来……”

　　“太好了！终于等到最后一个了！” 白朱兴奋得在原地盘旋蹦跶，搅动得周围花海摇曳，“每次让你抛开那些烦心事跟我逍遥去，你就拿仙门重任来搪塞我。做完一个又一个，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伤，也不见你那劳什子仙门给你多少好处！我讨厌它！不过嘛……既然只剩最后一个，本龙就大发慈悲，再等等你好了。这次要多久？三天？还是十天？”

　　黑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忽然伸出手，极为亲昵地抚摸上他那对晶莹剔透、尚未完全坚硬的龙角。

　　“唔……” 白朱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哼唧声，龙尾不自觉地甩动起来，“都说了不要随便摸我的角……哎，不对，是这边，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舒服……”

　　“这次……我也不确定要多久。” 黑未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一两月吧。也可能……” 她顿了顿，将未尽之语咽下，转而道，“你如今修为精进，已能自行感悟天地大道。没有我在旁，或许……你能成长得更快。”

　　白朱只当她是在夸赞自己，得意地用龙角蹭了蹭她的手心：“那可不！我现在一个能打十个凶兽！再也不用怕那些家伙觊觎我的龙鳞龙角了！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黑未笑了笑，没有拆穿他们初遇时，他是何等的狼狈——被裂齿虎追得抱头鼠窜，鳞片掉落大半，光秃秃得像条泥鳅，还是她拼力才从虎口中夺回。

　　“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轻轻叹息，将额头缓缓抵在白朱温凉的额头上，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近乎告别的姿态，“若能再多陪你一段时日，该多好。”

　　白朱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晕陶陶，心中暗喜：黑未定是被我如今威武的英姿彻底折服了！待她完成任务回来，我一定要鼓起勇气，跟她提双修结契的事！

　　他努力摆出话本里英雄人物的豪迈姿态，龙尾甩得呼呼作响，故作洒脱：“走吧走吧！等你回来，保准让你见到一个完美化形、风流倜傥的我！到时候可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黑未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她再次揉了揉他的脑袋，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风中：“好。一言为定。你……务必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白朱伸出舌头，眷恋地舔了舔她的手心，触感温热：“知道啦知道啦！啰嗦！你快去快回！”

　　他满心期待着下一次重逢，勾勒着未来相伴的画卷。

　　只可惜，这一次的“去”，再无“回”音。

　　青君立于三尺之外，看着小白龙日复一日徘徊在红海之畔，从潮起潮落等到海面结冰，从繁花似锦等到白雪皑皑。

　　倏忽间，周围的景象开始加速流转，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拨快了时序。

　　海水倒灌，日月交替，苍穹变色。一批批形态各异的神兽试图占据此地，皆被已然成长、力量磅礴的白龙驱逐。后来，又有一批人族修士到来，他们在此勘定地脉，建立营寨，聚落逐渐扩大。

　　两根雕刻着古老符文的冲天巨柱被立起，紧接着，一道光华流转、气息恢宏的界门随之建成。

　　而在那界门之后，依山傍水拔地而起的碧瓦金殿，飞檐斗拱，仙气缭绕——那景象，青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正是他出身与修行之所，当今的仙门重地。

　　时空的幻影依旧在飞速流逝，唯有那条孤独的龙，依旧守在那片红海附近，仿佛还在固执地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归来的黑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