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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森林与色彩 ...

  •   有一天,他突然提出一起去散步,我很不情愿地答应了。自从失明后我几乎再没踏出过房门去到外面的世界,对于外面的世界,我其实是有些恐惧的。

      他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温热而干燥,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会弄疼我的力道,将我的手包裹住。

      我跟在他身后,故意落后半步,将全身的重量都拖在脚后跟上,让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迟缓、沉重。我们之间拉开了一段尴尬的距离,连接我们的,似乎只剩下他向后伸展的、坚定的手臂。

      “这下,他总该生气了吧,总该觉得我麻烦了吧。” 我在心里冷笑着想,“很快他就会松开手,或者不耐烦地催促我。”

      然而,没有。

      他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催促。相反,我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道微微调整,然后,他停下来极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有愤怒,也有生气,明明知道我看不见,为什么还要让我出来看这些我根本看不见的风景?同时,还有一丝被珍视的异样感。

      紧接着他竟也配合着我这可笑的步伐,将速度放慢了下来。我们两个人,像被按下了慢放键,以一种近乎荒诞的、蜗牛般的速度,在阳光下缓缓移动。

      这种沉默的迁就,比任何斥责都让我心烦意乱。我用力,想要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可他竟握得更紧了。

      挣脱失败,我几乎是被他“押送”着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不一样了。阳光的温度被筛滤得柔和起来,四周传来了空旷而轻微的回响。一阵风吹过,带来了泥土的湿润气息、植物叶片的清苦,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松脂的木质香气。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柔和,“这里是我常来的那片森林。”

      我的手,依旧被那只热乎乎的手紧紧牵着。他引领着我,向前又走了几步。然后,他停了下来。

      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让我完全措手不及的事。他牵引着我的手,缓缓地、轻轻地,将我的掌心,贴在了一面粗糙、干燥而又带着生命韧劲的物体表面——是树干。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通过我的掌心,汹涌地撞进了我的心里。

      “感觉到了吗?”他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低沉而稳定,像这棵树一样,“这是树皮。很粗糙,对不对?但就是这层粗糙的皮肤,保护着里面流动的生命。这就是棕色。”

      我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要逃离,但他温暖的手掌稳稳地托着我的手背。

      “别怕,试着感受它。”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的引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我不再抵抗。

      然后,他松开了我的手。

      还没来得及感到失落或轻松时,他轻轻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我的后背靠在了刚才那棵树上,坚实的树干成了我唯一的支撑。

      “现在,你听。”他说。

      我侧耳倾听,我听见了风穿过高处密密的树叶,发出海浪般温柔的“沙沙”声,那声音是连绵的、安抚的。

      “听到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这是风在穿过树叶。这种声音,就是绿色’。”

      绿色……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似乎在我黑暗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我从未想过,颜色,竟然可以用耳朵来“听”。

      我还在出神,忽然,一阵浓郁的、带着清苦和甘甜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知从哪里摘来一片叶子,递到了我的鼻尖。

      “闻一闻,这是这片森林的味道,是青色和生机的味道。”他带着笑意说道。

      他又向我靠近了一步。正午的阳光终于挣脱了层层树叶的遮挡,一片温暖的、明亮的光斑,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落在了我一直紧闭的眼皮上。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金黄色的暖意。

      我猛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流动的橘红色光晕。

      “感觉到了吗?”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就响在我的耳边,“你眼皮上的这片温暖……就是光。”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靠着树干,仰着头,“望”着那片我看不见的天空。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滚烫得如同刚刚印在眼皮上的阳光。

      我没有去擦,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那片冰冷、坚硬、布满裂痕的内心世界,在此时此刻,正下着一场寂静的、温润的雨。

      我们坐在一颗大树下,他开始作画,我就安静地待在他身边感受他画画。

      听着画架支开的声音,画布被风吹过时轻微的鼓动声,画笔与画布接触时的摩挲声。闻着树木、草地和油彩的味道。

      “林亦惊,你为什么要画画?”

      他停下笔,风声和鸟鸣声变得清晰起来。

      “为了……记住。所有美好的东西,比如光,比如风,比如这一刻的宁静……它们都会消失。但画布能抓住它们。当我画下来,它就变成了曾经存在的证据,它就战胜了时间。就像你此刻听到的松涛声,它马上就要被下一阵风带走了。但如果我把它画进这片风景里,那么即使风停了,一万个人看过这幅画,就能有一万次听见我们今天听到的松涛。”

      他给出了第一个答案,然后又顿了顿,接着说:

      “也为了……对话。你看,我们靠说话来对话。而我和这个世界,靠画画来对话。我感受到风,就用流动的笔触回应它;我感受到这棵树的坚韧,就用有力的线条去理解它。画画,就是我去触摸这个世界的方式。我用画笔去触摸山的轮廓,用颜色去触摸光的温度。”

      “咿咿,人的心里,会积攒很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喜悦、悲伤、孤独……还有,对某个人的牵挂。它们堆在心里,会满出来的。而画画,就是为这些满溢的情感,找到一个安放的地方。我把它们放在画布上,心里就干净了,也轻松了。”

      “我知道咿咿你现在觉得一切都很黑暗,但痛苦是有颜色的,也许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深蓝和黑色。我们可以试着把它画出来,当你看着它,或许就能把它从心里挪到画布上,你会感觉轻松一点。”

      他的回答让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深邃的,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灵魂,我第一次觉得画画是一件充满神圣的事情。

      “林亦惊,你说阳光是金色的,说痛苦是黑色的。可这些,都是你看到的,你觉得的。”

      “没有失明的人,怎么能够体验失明人的滋味?就像你,怕是不能体谅我的心情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而就在他靠近的刹那,我眼前竟蓦地浮现出他脸庞的模糊重影。那一瞬,我心里猛地一颤,像黑暗中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可还未等我看清,光亮便熄灭了,一切重新沉入那片漫无边际的白芒芒之中。

      深深的失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就在这时,他却轻轻握住我的双手,牵引它们,缓缓触向那幅画。

      他的手稳稳地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指尖轻轻引向画布。“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一种指引,“你摸到了吗?这些厚重、几乎要裂开的颜料。”

      我的指腹下是粗粝而强烈的起伏,颜料堆积如山。

      “绿色是树叶和生命的味道,蓝色是天空和远方,红色是温暖和……”他说道,却在说到红色时突然停住。

      “和什么?”

      “红色是温暖和心跳。”

      他话音刚落下,那个关于红色与心跳的比喻就像一颗小石子般投入我沉寂的心湖。

      然后,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地,一声轻笑从唇边逸了出来。

      我听着自己的笑声,陌生又熟悉。它不像平日里那种带着刺的、讥讽的短促声音,而是轻盈的,带着连我自己都久违的、纯粹的愉悦。

      我甚至能感觉到嘴角上扬的弧度,脸颊肌肉因为这不常有的动作而显得有些生疏,但那份由内而外漾开的暖意,却是如此真实。

      “心跳……”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还残留着笑意的余韵,像含着一块微甜的糖,“用这个来形容红色,倒是……挺新鲜的。”

      我没有再说更多刻薄的话,也没有立刻筑起心防。只是任由那抹笑意,如同午后穿过云层的阳光,短暂地、温暖地照亮了我内心那片荒芜已久的角落。

      “所以你究竟画了什么?”我朝着他气息的方向偏过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轻松。

      “我画了一个女孩,她正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安静地晒太阳。”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像阳光下的溪流,清澈而温暖。

      “那个女孩是谁?”

      他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然后,我听见他温柔而笃定的声音,如同最终落下的那个音符:“是我眼前的女孩。”

      我再次笑了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眼尾微微弯起,一种久违的、松弛的暖意洋溢在脸上。

      “你终于笑了,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咿咿。”他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

      这句话,没有像以往那样激起我任何反驳或自我贬低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轻盈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缓缓漾开。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也是我自从失明以来,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开心。那份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的东西,似乎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闪着微光的尘埃,悄然落下,归于平静。

      我下意识地仰起脸,感受着那笼罩在脸上的温度。光线似乎变得更加醇厚、温柔,带着一种独特的,慵懒而眷恋的气息。

      我轻轻嗅了嗅。“咦,”我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轻声对他说,“好像是夕阳的味道呢。”

      那味道,暖洋洋的,带着一点点白日将尽的怅惘,却又充满了金色麦田般的宁静与满足。

      “是啊,是温暖的夕阳。”他轻声回应。

      我感受着脸上逐渐变化的温度:“林亦惊,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回家吧。”

      “好,一起回家吧。”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随后,一只温暖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些许试探,覆上我的手背。他的掌心并非完全光滑,指尖带着常年执笔的薄茧,那触感真实而笃定。

      他没有用力拉扯,只是稳稳地托住我的手,仿佛在托着一件珍贵的宝物,将一种坚定的力量和无言的守护,透过皮肤缓缓传递过来。

      我微微屈起手指,回握住他。

      在失去光明的漫长日子里,这是我第一次,不再觉得回家的路途漫长而恐惧。他成了我手中唯一的、温暖的航向。

      “林亦惊,你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离开呢?我欺负你,给你起外号,故意刁难你,还辱骂你,甚至砸伤你,我就像一个疯子,你为什么不走?”

      “咿咿,雨砸在地上,没有人会生雨的气,你只是心里下了太大的雨。而我,只是想等你雨停,或者,为你撑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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