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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闯入寂静的孤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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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洞,藏于地下隐于阳光,据说生活着一种透明鱼,长期生活在黑暗的石洞中,体型微小,全身透明,连内脏都清晰可见,可惜的是,在这样黑暗的洞中,眼睛早已退化,早就全瞎了。
洞内阴冷潮湿,盲鱼成年累月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没有白天黑夜,也无四季轮回,生命只剩下一种感受,只留下一种色彩。”
——李朝德《苍鹰与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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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一直以为盲人的世界是黑色的,眼前只有一片虚无的黑。直到自己亲身经历后,才知道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15岁时的一场车祸,彻底夺走了我的视力,从此我眼中的世界只有一片茫然且扭曲的白光。
我是困于永夜的黑,而有一个人的出现,就像是一束闯入寂静的孤光,刺破我所有的迷惘。
他是我绝望黑暗里,唯一不请自来,也永不熄灭的光。
——
自从失明后我便很少去学校了,拒绝跟任何人交流,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冷静清醒的时候沉默得一句话也不说,情绪崩溃的时候就又扔又砸,毁坏着周围的所有东西。
我疯狂地摧毁一切,仿佛只要把世界变得和我内心一样破碎,我就不再孤单。
我恨上天把我变成这副模样,我恨父亲的自私与漠不关心,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我恨母亲狠心抛下我离开,如此决绝又残忍。我恨所有人,更恨我自己。
这天吴妈想让我下楼去见一个客人,是爸爸请的新护工。我拒绝了,我跟吴妈说让他走。于是继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人坐在地上,什么也不想,就放空,就沉默,寂静得可怕。
突然我听到门锁打卡的声音,我立即警觉起来。
“吴妈?”
没有回答,我听到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温润的香气,这气味很陌生,我敢肯定,这人绝对不是吴妈!
“你是谁?”
“你好咿咿,我叫林亦惊,亦正亦邪的亦,一鸣惊人的惊。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他回答道,声音磁性清润,又温柔至极。
“请你出去。”
“咿咿,我是来教你画画的。”他再次靠近我,试探性地牵着我的手,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扶着床尾站起身:“我不管爸爸请你来是干嘛的,我不需要,请你出去,现在立刻马上,离开我的房间,离开这里!”
然而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窗户边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我的眼睛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我下意识地猛地别过头,抬起手肘挡在面前,就像一个士兵在躲避爆炸的冲击波。
不知为何,我感到一种暴露感,仿佛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被毫无保留地撬开,暴露在某种无形的注视下。
紧接着他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药品捡起,重新整理摆放好。
他的脚步轻而稳,不像其他人那样或急促、或沉重。他摆放东西的声音极轻,几乎像小猫一样。
片刻后,一杯温水被递到我手边,杯壁的温度恰到好处。
“你的嘴唇起皮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
这种洞悉一切的观察力让我怒火中烧。我接过水杯,指尖假装顺从地沿着杯口滑过,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角度和距离。我凭借他刚才声音的来源和细微的呼吸声,判断出他大致的方位。
然后,我手腕猛地一扬,将整杯水精准地泼向那个方向!我听见水珠泼洒在他衣物上的沉闷声响,甚至有几滴溅回我的手臂,带着一丝冰凉的嘲讽。
“现在,”我听着自己因得逞而微微发颤的声音,“它没那么干了。”
紧接着,我松开手,任由那个空了的玻璃杯从指间坠落。它在我脚边炸开,发出清脆而暴烈的悲鸣,碎成一地我看不见的狼藉。
看吧,这就是我的世界,欢迎光临。
空气凝滞半晌,谁都没有再开口。他蹲下开始清理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仔细查看了我的手和脚,确定我没有受伤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离开把门关上。
我像个短暂的胜利者,暗自庆幸他终于跟其他人一样,由于无法忍受我的情绪,离开了。
就这样,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又度过了一天,那个叫林亦惊再也没有来过,也许已经被我吓走了吧。这期间吴妈倒十分反常的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饭菜放在门口,准确来说自从那个林亦惊来过之后,吴妈就没有再来找过我。
第二天吴妈依旧把我喊下楼吃早饭。从床到门口,是十一步。从门口到窗边,是七步。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盘,如同囚徒熟悉他的牢房。
来到客厅,我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很好,它还在之前的位置。这证明今天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毫无希望。
当我想把椅子扶起来时,有人却先我一步将椅子摆正。是吴妈吗?不,不是,昨天那种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的香味再次袭来。
啊是他——他没走。
“早啊。”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的露水气,一如既往的平稳。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的工作还没开始,怎么能走呢?”
“工作?什么工作?学画画?教一个瞎子学画画,你不觉得很搞笑吗?我根本就看不见,怎么画?”
“画画不全是看,更是触摸和感受。画画不全是给眼睛看的,它更是给心看的。”
“你企图用画画治愈我?没有用的,别再浪费时间了,我的世界一团糟,就算画出来我也看不见,有什么意义?你们这些看得见的人根本不懂!你根本不会明白,有些门关上了,就永远不会再打开。你走吧,请带着你廉价的同情心离开我的黑暗,我求你了。”
他静静地听完我所有的控诉,没有立刻反驳。片刻后,他拿起桌上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摔碎的玻璃杯的一块碎片,小心地将钝的一面对着我,轻轻放在我的掌心。
“意义?如果你想问意义,” 他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意义不是由结果决定的。就像你昨天摔碎这个杯子,它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它最后是否完好,而在于那一刻,它承载了你所有的愤怒。”
他的手指引导着我的指尖,去触摸那块碎片的边缘。
“画画也一样。它的意义不在于画出一幅能被看见的作品,而在于当你用手指蘸取颜料,当你用画笔划过纸张时,那一瞬间,你触摸会到你自己。你的黑暗,你的愤怒,你的世界……它们都需要一个出口。”
“所以,不要去想画什么,先去感受怎么画。你的世界不是一团糟,它只是一座尚未被你自己感知的、丰富的‘废墟’。”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像有人精准的戳中了你的伤口,刺破了你所有强撑的伪装。刹那间,那股压抑已久的、掺杂着绝望的怒火直冲头顶,烧光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我感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急促得可怕。下一秒,我无法控制地猛地抬手,将面前那杯温热的牛奶狠狠扫落。
我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响动,像逃离瘟疫般踉跄着冲回房间,迅速逃回那个只属于我的角落,“砰”地一声将房门甩上。
整个世界终于被隔绝在外,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在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中,抱紧了自己颤抖的肩膀。
这一顿早餐,又被我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