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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另一边的人们 ...

  •   风从石墙的缝隙里吐出一口冷气,像蛇在阴影里伸舌。

      荷拉把露营灯举高一点:「就在前面。」她回头,「别踩那行字,戴丝琳你别逞强。」

      戴丝琳弯腰,用指肚把红土抹开,瞇着眼念:「……『入死出生』。」

      法兰?戴尔把手背在身后,眼神像在丈量古董:「刻工很老,但金属环很新。有人不久前换过。」

      法拉德「嗯」了一声,蹲下试着去掀那枚环:「这个……」

      「等等。」她的声音沉过去,带着一股在球场上喊停的决断。

      众人回头。

      安米莱蒂从石门阴影里起身。
      她额角还有未散的红痕,后脑隐痛像针。她刚醒,视线却很快聚焦,先扫过每一张陌生的脸,再落到荷拉的灯,最后——盯住地上的字。

      「不要念。」她走近,鞋跟在湿土上压出清晰的声。「不要『同声』念。」

      荷拉眨眼:「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被教育过一次。」安米莱蒂的声音很平,「有人要我们『出死入生』,我们就下去了。」她弓身,食指沿着字的笔划摸过,「正确的是『入死出生』,而且要有『一个人』先过——有人要留下。」

      法拉德皱眉:「妳怎么知道?」

      「……我曾经经历过,我有个要找的人。」她抬眼,目光像扣上栓,「是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在另一扇门后面。」

      戴丝琳站直:「换句话说,我们要让其中一个人,先去死一次?」

      「不是死。」戴着眼镜的男人把笔在空气划了一下,「是把『某一段人生』放给门扣当票。」

      荷拉:「失去一段记忆,换一道开门的声响。『出』,必须由那段记忆牵引。」

      「那我来。」法兰·戴尔不等谁点名,便跪了下来,手心贴上圆环旁最右的字,「你们有人要在另一端等我们——无论那是不是神听得见的祈祷。」

      荷拉想阻止,安米莱蒂却侧身握住了神父的手:「不。让我先。」

      她把指尖按在「入」。
      心里有一道在风里的声音,软而固执,像是她在耳边对她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打破一切危险。』

      她闭眼,把那句话推进去。像把一枚硬币,丢进深井。
      圆环底下,一声短促的金属鸣叫:“锵——”

      石门内侧喷出一缕极细的风。门缝亮了。

      「走。」安米莱蒂第一个掀起环,门像活物一样颤了一下,吐出一条狭长的阶梯,漆黑一片,仿佛要将人吞没。

      安米莱蒂恍惚间,仿佛在耳畔听到了什么。
      像是……

      ——

      蜡烛、笑声、还有银器碰撞的声音。

      —— ——

      阶梯极窄,只容一人侧身而行。墙面是湿到发亮的红土,指腹一擦就沾上一层细泥。灯光往下坠,像被一道看不见的喉咙吸走。
      踏一步,鞋底就贴上黏腻的声音:「嗒」「嗒」「嗒」。

      「把灯往左移。」法兰?戴尔在背后提醒,「靠墙那侧比较……『安全』。」

      「什么意思?」戴丝琳压低声。

      「右侧的墙会呼吸。」戴眼镜的男人冷不防地说了一句。他的眼镜片薄,反着微黄的光,「它在等我们失手。」

      安米莱蒂没有回头。她握紧了灯,让光贴着左侧的粗糙墙面,像用光去摩擦某个名字。
      她很想回头确认每一个人都跟上了——但她知道,回头会让她想到更多「不该想到的」。她只数步伐:三步一吸气、五步一吐气;十一步的时候停一下,让后面的人换位子,再下。

      风从阶梯深处往上扑,像谁伏在下面轻轻笑。
      荷拉把头发往耳后一拨,盯着每一级的边缘:「阶梯不是直的。」

      「嗯?」法拉德抬头。

      「它在往左扭。」荷拉伸手比划,「我们在一个很慢很慢的螺旋里。再走四十阶,会遇见第一个『鼓包』——那种石头从墙内鼓起来的地方。别碰。」

      「妳怎么知道?」戴丝琳狐疑。

      「我……」荷拉顿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那这里有一个地方缺了一块「我感觉我好像以前在洞里迷过路。」她说得很轻,「和这里很像,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自己怎么活下来。」

      「啧。」法拉德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把紧张吐出去,「你还不早说,赶紧的妳来带路。」

      ——

      当最后一个人踏上第四十七阶时,第一声「叮铃」响了。

      不是金属,是水珠从天花板垂下,落在某个挂着的细链条上,弹起一个冷铃声。

      「别看上面。」戴眼镜的男人说。他的声音像把规则贴在墙上,平淡又尖锐,「抬头会把脖子交出去。」

      「交给谁?」戴丝琳忍不住。

      「不是『谁』。」他停了半拍,「是『祂』。」

      第二个「叮铃」响起时,墙面鼓了一下。
      像肌肉从皮下扑动。
      安米莱蒂把步子缩短,她感觉到那一鼓动跟她胸口的心跳撞在一起——不合拍。她不喜欢这种不合拍,它会把人拖向错的节奏。

      「再十阶。」荷拉小声数,「再十阶就会有一个平台。」

      平台是一小块略宽的地,像咽喉里的一个喉结。
      中央有个低矮的石台,石台上有一个烙痕——四个字的残影,被重重踩踏过,边角糊了,只能辨出「入」「生」两个笔划干净些,其余被泥抹成暗色的疤。

      「上一次有人在这里停过。」法兰?戴尔把手背在后面绕了一圈,像在厅堂里看拍品,「鞋印很新,至少在两天内。」

      「两天前?」戴丝琳看向安米莱蒂。

      「……不是她,她比那更近。」安米莱蒂喃喃自语的说。
      她盯着那个烙痕,掌心一阵发空——像有什么「刚刚还在」的东西被拿走了,留下手的形状。
      她不敢去碰,只把露营灯往下压,照亮下一段阶梯。

      平台边缘,有一小段暗下去的黑。
      黑里有东西在吐气——冷、绵密,像湿布覆在脖颈上。

      「不要靠近那边。」戴眼镜的男人伸手把戴丝琳往里拉了一寸,「那个黑是假的。你踩上去,它就会把你的鞋带当作招呼辞,往下拉。」

      「你到底是谁?」法拉德忍不住问,「你讲这些的口气,一点也不像第一次来。」

      戴眼镜的男人把笔在指尖转了半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想把什么说出来:「我只是……读过一些『不该读的东西』。」

      「名字?」法兰?戴尔笑了一下,像替他解围,「我们总该知道怎么叫你。」

      「庸先生。」他终于报上名,「庸常的庸,叫我庸先生就可以了,其他的并不重要。」

      「谢了,庸先生。」荷拉在平台边停住,侧耳,「下面有声音。」

      那不是单纯的碰撞声,也不是风掠过洞口的呼呼声。
      是一种有节奏的「啁啾」,像玻璃杯沿被指腹擦过的嗡鸣,与……银器贴合的轻响。
      「叮」「叮」「叮」,一下一下,恰好三下,停,再三下。

      ——宴会正在定调子。

      「她在里面。」安米莱蒂说。
      她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知道。
      那是她对声音的认人方式:倪倪笑的时候,杯沿会被她牙齿轻轻碰一下,发一个短促的音——像现在这样的短促,藏在长声里。

      胸腔里有一阵疼,带着热。
      她深吸气,压住那个热,往下走。

      —— ——

      第二段阶梯,气味变了。
      第一段是潮和黏,第二段开始混入了「草药」「烛油」与「旧木」的味道。

      像有人把房间里的东西拆了,重新拼成一条喉管。

      墙上的鼓包变多,从孤零零的一处,长成一串串微小的突起。有人无意擦过,便听见墙皮下有细碎的「沙沙」。那不是沙,是极细的鳞在互相摩擦。

      「别摸墙。」法拉德压住本能,双手按在胸前,「再怎么说,这也不像是给人走的路。」

      「可我们本来就不是『人』在走的路。」庸先生低声,像在背某段注解,「我们是在一个被拟人化的消化道里行走。它用人的语言写了路,让人以为自己看得懂。」

      「你在说什么?」戴丝琳蹙眉。

      「意思是,它把规则写成我们看得懂的字。」法兰?戴尔替他翻译,「可本质上,仍是『吃』与『被吃』的规矩。」

      「那我们就让它噎着。」荷拉扛稳灯,笑了一下,笑意里有点坏,「别给它吞得顺。」

      ——

      又是一处小平台。
      这次平台上放着一只低矮的木框,像是从某幅画上拆下来的边。木框里没有画,只有一层很薄很薄的雾,雾面上浮着四个字:「人/入/生/死」,顺序被乱成一团。雾会呼吸,字偶尔被吹散,再飘回来。

      庸先生蹲下,袖口擦过框边,低声:「记住了,接下来我们进入的地方——

      「千万不可以一同出声。」

      「行了,大家都知道,我先下去吧。」安米莱蒂打断,她的语气很轻,但没有讨论的空隙。
      她把手指伸进框边,雾气贴上她的指尖,凉得像刚下过雨的玻璃。她用指腹把字一个一个推位:入/死/出/生。

      每推动一次,框里有一声极细的「哔」。像是有人在远处记了一笔。
      最后一笔对齐时,木框底下传来「咔」的一声,短而准确。框边收合,一条比掌更窄的缝亮起,里面是打磨到能照人的黑。

      「别往下看,看自己的手。」法兰?戴尔眯起眼,「它正在吸引你的注意,只要你看了他一眼就会被拖下去。」

      安米莱蒂微微点头,没有俯身。
      她把露营灯往缝口上一遮,让光线横过去,照出一个闪一下就消失的轮廓——不是她。
      看着他的侧脸,安米莱蒂就知道这一定不是她在找的人。
      那个影子把脸偏向她,像在笑,又像在咀嚼,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话:「妳会知道的。」

      胸口的热猛地往上一蹿。

      她不看第二眼,抬手把木框合回,起身:「走。」

      —— ——

      最后一段阶梯,比前两段都要短,短到几乎让人错觉「出路近在眼前」。
      气味愈加复杂:葡萄酒、干燥香草、上好皮革,还混着一股微妙的甜腥——像血被搅进果酱里。

      「听。」荷拉停下,侧耳。

      上方传来说话声,带笑,带礼貌,带着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整齐。「呦呵呵」「请」「贵客」……词语像被精准排过,没有一个多余的音节。

      「那是谁?」戴丝琳低问。

      「主人的礼仪官。」庸先生答,「或……一张被选来说话的嘴。」

      法拉德在最后一格阶梯前顿住:「上去就没得退了。」

      「我也不会向后退的。」安米莱蒂回头,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睛,「她在上面等我。我听见了,只有她会把杯沿碰出一个声音,像『叩』。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听见那个声音,就知道我们走对了。」

      「你很爱她。」法兰?戴尔没带评断,只像陈述天气。

      「是。」她答得很快,像呼吸。

      这个字一出口,她心里有一块非常小、非常亮的地方,静了一下。那亮不是火,像是夜里某扇窗还透着灯,告诉你「有人在家」。

      她抬脚,踏上最后一级。

      ——

      门不是她们推开的。
      是从内侧,缓缓被人拉开——像是掌心按在门板上,掌纹随着木纹贴合,温柔地带出一个「请」。

      第一缕光不是亮,而是「暖」。
      暖色先扑到人的脸上,再铺开成看得见的金:三叉白蜡烛的火舌、条纹桌巾的绸光、银制餐具的边缘、被抛光过的木地板。笑声像从布里头渗出来,一圈一圈,裹住每一个新进来的人。

      香味紧接着撞上来:酒、肉、香草与某种说不出的「干净」。干净得过分,像把血腥刷掉只留香精。
      在这所有味道的最底下,很浅很浅的一丝——蛇皮晒干后的咸味。

      荷拉第一个跨过门槛,灯光在她脸侧扫出一道清亮,她眼睛眯了一下,像在对远处的人微笑:「……我们到了。」

      法兰?戴尔收起平日的闲趣,把背脊挺得更直,像进教堂那样不失礼数地点头。
      法拉德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指节一根根拢紧又放开。
      庸自颐在门边停了一瞬,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镜片里一闪而过的是——桌心那枚黑色圆环。

      安米莱蒂最后一个踏进来。
      她的目光没有去看桌上的菜,也没有看那个笑到眼尾全是褶子的主人。她只看向右手侧、靠主位的第二张椅——那里坐着的人,正把酒杯微微往自己这边一倾。

      杯口在牙齿上,叩了一下。

      —— ——

      她呼出一口气,几乎听不见地笑了。
      然后,她把手放到椅背上,像把一张牌轻轻扣在桌面,语气平稳到像一把刀插回鞘里:

      「打扰各位的晚餐。」
      「我来接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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