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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仲舒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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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安淑谨和温九一大清早便跟着其它两个小厮去密林坡砍柴。
安淑谨起得比其他三个人还早,早上醒来后,她爬起来察看了一番沈维的伤势,确认他恢复得不错后,便悄悄地起床下楼。
当时外面晨光微熹,客栈内仍旧灯烛幽暗,掌柜隔着厢房也能听到鼾声如雷,扶年却已经在后厨炉灶旁生火烧起了一壶壶热水。
安淑谨隔着虚掩的门看见他时,发现他正靠坐在柴火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只手上抓着一块抹布,另一只手却捧着本书,借着柴火的光聚精会神地阅读着。
此番情形让安淑谨不免为之一怔,她看了好一会,久到扶年的目光从书页上离开发现她,两人目光汇聚,无言,却只是互相点了点头致意,安淑谨便安静地走开了。
四人砍柴到午间,回到客栈时,安淑谨放下满满一大筐柴火后,和温九照常窝在堂屋的一个角落里吃饭,两人干饭干得正起劲时,有桌不同寻常的客人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给不得。”一身着玄色粗布长衫的女子,喘着气,缓缓端起一碗清水,面色凝重地说道。
这女子看起来约莫有三十来岁,中等身材,肤色深黄,面庞方正,毛发粗挺,还夹杂了些许斑斑银丝,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黑亮有神,看向人时,目光锐利。
“可是郡守跟前的人已经派来了,听闻那袁安逸领了四五艘船,预备着就要到这了,跟她我们还能怎么周旋?”似是她属下的年轻人摊着手,面露难色地说道。
“我说给不得,就是给不得!”
“砰!”地一声,那女子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砸下,溅了一桌茶水。
掌柜在柜台见状,竟亲自打着哈哈殷勤地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地擦干净了桌子,尔后小心翼翼地给她重新添了一碗茶。一通操作给安淑谨和温九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女子却只是皱着眉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如今已经快进冬月,天寒地冻,没有粮食,睢县的百姓们要怎么过冬,去年开始,寒冬腊月里,百姓们咬着牙干完了堤坝大修,她们还缺斤少两!这期间,冻死饿死多少家女儿?治完水,去年入了秋,才好不容易拿下第一遭丰收,百姓们肚子里有着热乎粮食过完了年,这个地方看着才像是有救,才不像是乱葬岗,现如今才第二年有了大丰收,她们又来要!庄稼收成还没翻倍,她周之山要的粮税倒是已经加倍,去年形式艰难,口粮只能糊嘴,情有可原,今年没水灾没天灾,倒是赶上了人灾,难不成要搞得连嘴都糊不上,一个冬天过去,百姓没饭吃人都死绝了,我在这个县守坟吗?!”
一番话说下来,女子满面怒气,拍案而起,大部分周遭的人的眼中也弥漫着和她同样的情绪,除此之外,也有听到了周之山的名字后,耸起了脖子不敢说话,一脸惊惶的,也有低眉沉思,噙着冷笑的。
她的属下也拧着眉头,一脸愁容,仰着头冥思苦想着。
正当客栈里一片沉默时,一个农妇焦急地奔走而来,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喊道:
“宁大人,宁大人!”
“打人了,官府的人在田里打人了。”她手指朝身后屋外指去。
宁仲舒闻言,深深地和属下对视了一眼,然后快步离开了客栈。
见状,安淑谨也放下了碗筷,一路跟了过去。
田野旁,一个血淋淋地女人倒在了地上,一个老翁抱着她,号啕大哭。
周围四五个官府模样的小吏,则甩着鞭子驱赶着上前围观的人群。
“看什么看!都走开!走!”她们凶狠地叫着,见有不服从的人,便真的用鞭子大力地抽下去,而且是直直地打在脸上,然后刮出一道浓浓的血印子。
有几人被打得趔趄,脚下不稳,直接被抽趴在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又被一脚踹开。
宁仲舒及她身后一堆跟来的人到现场时,眼前便是这样一副情形。
乡邻们见状,立刻爆发出了一片不满愤懑之言。
安淑谨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她下意识地看向此刻并未出声的宁仲舒,注意到了她额边暴起的青筋。
“焦彦。”她一出声,人们都安静了下来。
“属下在。”那名名叫焦彦的女子应答。
“带人,把这几个打人的全部抓起来,羁押在县衙。”宁仲舒沉声道。
“是。”焦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几个举着长鞭的小吏见知县手下的衙役来抓她们,一脸的不可置信,叫嚣着挣扎了几番,还是被押走了。
周围的百姓们见状,都出了一口恶气,纷纷拍手叫好。
而宁仲舒已快步走向了那名老人和他的女儿。
安淑谨跟上去一看,才发现那名老人是自己昨天在米店里见过的那位。
他的女儿被打得血肉模糊,身体虽壮健,此时却已神志不清,呢喃时,还有被打碎的牙随血液从口腔流出。
已经有大夫正在为她医治,而那老人已哭昏过去,被几个男人簇拥着扶在了一边。
“张铁柱,张铁柱。”是宁仲舒在唤这个女子,但并未得到回应。
宁仲舒叹了一口气,安抚了一番周遭的百姓后,带着焦彦回到了县衙。
“主子,怎么说,下午还砍不砍柴了?”
县衙门前,俩人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口的石狮子后,眼瞧着宁仲舒和焦彦步伐急促地走了进去。
“还砍柴,我看你是砍上瘾了。”安淑谨没忍住撇了撇温九的脑袋瓜。
“你看不到吗,这么大一个青天大老奶?这大清官,整个大景你打着灯笼能找到几个?”安淑谨激动道。
景国阶级固化严重,官场又何谈清廉。安淑谨笃定是自己运气好遇上了宁仲舒,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找不到几个,”温九抿起嘴摇了摇头,随即又问道,“主子,难道你想替她出头?但这样的话,我们就暴露了,她一个知县,燕王要是来硬的,我们未必能从睢县挺过去。”
“没有,”安淑谨说道,“但我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需要她的帮助。”
安淑谨想,若魏溪要居帝位,他不得景帝之心,不得权贵之心,则必得民心。
得民心者,仲舒也。
安淑谨想和她搞好关系,未来好办事。
不多一会,果然有一女子气势汹汹而来,直冲县衙大门。
“走,我们跟进去看看。”安淑谨道。
“宁大人,这人不放,我到时候跟袁大人,跟郡守大人都不好交代的是不是?”那女子笑着,眼中尽是不屑,抬了抬手,便让手下人去大牢里提人。
那几个手下刚准备出去,就被焦彦举剑拦下。
女子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宁大人,这是何意呀?”
“不放。”宁仲舒简短道,随后对焦彦点了点头。
焦彦得令后,便大喊了一句“来人啊!”,随即在暗处待令的几个衙役就齐刷刷上前,涌上去准备挟持住这女子和几个手下。
那女子虽不可置信,但立刻意识到宁仲舒想做什么,拔腿就跑。
此人身上有几分武艺,焦彦和那几个衙役硬是没截住她,被她挣脱开来,还挨了几下重拳。
结果迎面碰上了赶来的安淑谨和温九。
“上。”安淑谨果断道。
“嗯!”温九应答着。
出乎意料的,温九还没做什么,安淑谨便轻松的辖制住了她。
她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裴姝锦身体的力量之大。
焦彦冲出门来,见她二人擒住了陈奇,感激道:
“多谢二位小姐妹。”
“没事。要往哪里押,直接告诉我们吧。”安淑谨笑了笑,说道。
于是安淑谨和温九成功在宁仲舒面前刷了脸。
宁知县为人十分亲和,她得知情况后,亲自与她二人道了谢。
“两位小姐妹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如何称呼呢?”宁仲舒问道。
“我叫温九,这是我家主...”温九还没说完,就被安淑谨给打断了。
“我姓安,名谨,知县大人可以叫我安谨。”安淑谨说道。
温九反应过来,这才讪讪闭了嘴。
“小安姐妹,小温姐妹,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谢谢你们了。”宁仲舒说。
“小事。宁大人如果还需要帮助,尽管找我们,我们虽只是行走江湖,路过此处,却也颇爱打抱不平。”安淑谨言语之间给自己和温九立下了一个江湖行者的形象。
“好,好。小安姐妹如此侠肝义胆之人,宁某今日记下了。”宁仲舒认真道。
“大人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情?”安淑谨开门见山。
宁仲舒闻言,没了笑容,慢慢叹了口气,沉默良久,道:“周之山要睢县八成的粮,就等于在要睢县百姓八成人的命,这命我给不得,也不能再让她手下的人虐打这里的百姓。”
“不行,就亲去一趟涿郡郡守府,让周之山收回成命。”她下了决心,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坚定地说。
回客栈后,掌柜并没有找两人的麻烦,午间宁仲舒短暂的在这里休息了一番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持续了一个下午,她忙前忙后,到傍晚天黑了才得安宁,早早的就回房歇息了。
“二位姑娘要随宁知县前往涿郡?找周之山?”扶年听完安淑谨的话后,说道。
“嗯,这几日在此处叨扰了,扶年公子,你放心,欠着的钱日后我会加倍奉还,这是我写好的字据,已经签过字了,你看看。”安淑谨认真说道,将写得工工整整的字据递了过去。
扶年接过字据,并未多看,反而说道:“可以带上我吗?”
一旁卧在榻上的沈维闻言,不禁咳嗽了起来。
安淑谨和温九则疑惑地看着扶年,等待着下文。
“沈公子,安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若此行可以了却我一个心愿,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付出生命。”扶年平静地说道。
“我家原本不止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我母亲在妹妹一岁时因意外去世,父亲在妹妹三岁时也因病去世,自此十岁的我带着妹妹和弟弟,三人相依为命,在这睢县的清水河边居住。我家中一贫如洗,父亲去世前,看病花光了家中所剩无几的银钱,在那之前我每日便负责浆洗、缝补衣物,来挣钱补贴家用。我的弟弟和妹妹都很懂事,弟弟小我五岁,妹妹小我七岁,妹妹性格安静沉稳,年纪很小但总不让人费心,弟弟性格调皮活泼,爱玩,但每日依旧不声不响地为我们三人准备好饭菜,家徒四壁,但依旧会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只比妹妹大了两岁,但是会在我没时间照顾她的时候,将妹妹看顾得很好。”说到这,一向脸上挂着明媚笑容的扶年已经开始哽咽,但他继续道:
“直到四年前,也就是我已经满十八岁,我通过做各种杂活攒下了不少钱,家中生活已经有了起色,我正和弟弟兴高采烈地商量着要拿这些钱去另起一项稳定的营生的时候,一日我弟弟出门采买菜品,竟直接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被当众掳走。”
“有人跑到河边告诉当时正在浆洗衣物的我,我慌了神,冲去了街头她说的那个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我四处打听,得知当日郡守周之山来过此处,当夜我便收拾行囊,安置好了小妹,奔马前往了涿郡。”
“可等待我的,却是我连郡守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我想过在人群中闹事,可是我还有个妹妹,我不能直接送死,那样她就真的无依无靠,还会有后顾之忧。”
“就这样,我在郡守府前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最后选择了离开。”扶年艰难道。
闻言,安淑谨不忍去想当时他该有多痛心疾首,多舍不得。
扶年沉默了一会,平复情绪后又道:“后来,我在这个客栈谋了一个杂役的活,掌柜本来看不上我,但久而久之,发现我一副好相貌能为她招揽生意,就没赶我走,虽然工钱不如其他女杂役拿得多,但是比原本终日在河边浆洗衣物挣得的好了很多。”
最后他目露决绝,道:“现如今,我已将妹妹供入学堂读了十年的书,而今她已满十五,无需我再照顾身侧,我可将身前所有资财托付于她,然后无牵无挂的去涿郡,为我弟弟讨回一份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