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Chapter 21 宣言 ...
-
飞机平稳降落在熟悉的城市机场,一股混合着航空燃油和冬日冷冽的空气涌来,瞬间将人从那个短暂而梦幻的B市抽离,摁回了现实的轨道。出口处,林薇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剪裁利落的羊绒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像精准的扫描仪,从头到脚将苏羽审视了一遍。
“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休息好?还是课程太紧?”她接过苏羽手里的小行李箱,语气带着惯常的审慎。苏羽的心下意识一紧,垂下眼帘,避开母亲的直视,声音尽量平稳:“有点累,毕竟课程强度比较大。”林薇“嗯”了一声,似乎接受这个解释,一边快步走向停车场一边开始询问培训细节:名师的水平,考试的难度,竞争对手的表现……问题一个接一个,细致入微。
苏羽机械地回答着,大脑却有些恍惚。B市夜晚喧嚣的小吃街、摩天轮顶端璀璨的灯火、狭小旅馆里相拥的体温……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与眼前母亲冰冷的询问和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熟悉街景交织重叠,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但是她不敢在这个时候拿出来,只能将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感受着那一下轻微的震动,像触摸到一点残留的温度。
回到家,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管控感瞬间如潮水般重新包裹上来。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所有物品摆在固定位置,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苏羽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放回房间,书桌上已经摆好了林薇新打印的“寒假冲刺计划表”,时间精确到分钟,将开学前最后一点空隙填得密不透风。她看着那份计划表,沉默地换回家居服,坐到书桌前,摊开习题册。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连续好几下。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母亲在厨房准备午餐的间隙,飞快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李春珊:「到了吗到了吗?」
「【哭哭】家里好冷清,奶奶又在念叨钱」
「【图片】(窗台上晒蔫了的小多肉)看!你不在它都想你了!」
「好想你啊啊啊啊啊!」
文字里充满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思念,与这个家里冰冷规整的气氛格格不入。苏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软。
她飞快打字回复:「到了,在家了。我也想你。」想了想,又补一句:「要好好给多肉浇水。」
李春珊几乎秒回:「它想的是你!不是我!要你回来亲亲才能好!」后面跟了一连串撒娇打滚的表情包。
苏羽看着屏幕上那些活泼跳跃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紧,警惕地听了听门外动静,才继续回复:「别闹。好好写作业。」
李春珊:「【撇嘴】知道啦……苏老师……」
「那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啊?就一会儿!五分钟!不,三分钟也行!」
苏羽看着这句话,指尖顿了顿。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份厚厚的计划表上,心里沉甸甸的。五天,看似很短,却被分割成无数个不可能逾越的方格。
「很难。」她艰难地回复,「计划排满了。」屏幕那端沉默了几秒。然后跳出来一条:「【可怜】那……可以视频吗?就一分钟!我想看看你!」
苏羽的心猛地一跳。视频?在这个家里?风险太大了。母亲随时可能推门进来。「不行。」她几乎是立刻拒绝,「不安全。」
这次李春珊回得更慢了些。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那头的失落和委屈:「哦……好吧……那你要想我哦」
「比我想你还要想的那种!」
苏羽看着这行字,心里像是被泡进了温水里,又暖又涩。她正要回复,厨房里传来母亲叫她吃饭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机塞回抽屉最深处,像是藏起一个灼热的罪证,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才起身走出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循环播放。苏羽被禁锢在书桌前那一方天地里,在各种习题、试卷和母亲的定期检查中辗转。时间被切割成碎片,每一片都写着“学习”两个字。她和李春珊的联系,变成了地下工作者般的隐秘和仓促。只能在上厕所的间隙,飞快发一句「在做题」;只能在深夜,确认母亲房间熄灯后,蒙在被子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看着李春珊发来的碎碎念和搞怪表情包,然后压着心跳回复几句;只能在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李春珊半夜发来的「睡不着,想你」的消息,心里泛起一阵酸疼,却连打个电话安慰都做不到。
李春珊的信息成了她灰色生活里唯一的亮色,像透过厚重云层缝隙洒下的一缕阳光,虽然短暂,却足以支撑她度过又一个枯燥疲惫的白天。她知道了李春珊跑去给餐馆洗盘子,手被泡得发白;知道了她又和奶奶因为琐事吵了一架,躲到天台上吹冷风;知道了她对着数学题唉声叹气,恨不得把课本吃掉;知道了她每天都会去那个巷口站一会儿,哪怕明知等不到人。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小小的拼图,让她在脑海里勾勒出李春珊没有她陪伴的生活轨迹,心疼又无奈。
寒假最后一天的傍晚,苏羽终于做完了计划表上最后一项。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给灰扑扑的城市天际线镀上一层残存的、暗淡的金边。
她看着窗外,心里空落落的。手机在抽屉里震动了一下。
李春珊:「【图片】」图片里是一张被揉得有点皱的纸,上面是李春珊狗爬似的字迹,写满数学公式和演算过程,旁边还有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哭脸。下面跟着一行字:「最后一题!终于搞定了!虽然可能全错【跪了】」
「苏老师!求表扬!」
苏羽看着那个哭脸和那句“求表扬”,想象着李春珊对着题目抓狂最后又不得不妥协的样子,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她回复:「嗯。很棒。」想了想,又加一句:「明天……开学就能见了。」
这句话发出去,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偷来的时光终究用完,她们又要回到那个需要小心翼翼、一前一后保持距离的日常。
李春珊回得很快,是一个【转圈欢呼】的表情包。然后又是一条:「嗯!明天巷口等你!【爱心】」苏羽看着那个小小的爱心表情,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屏幕那头传递过来的滚烫思念和喜悦。
她将手机捂在胸口,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终于被夜色吞没。
寒假终于结束了。
寒假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碎屑的淡淡火药味,寒意却比年前更凛冽了几分。李春珊照旧提前等在那条熟悉的小巷口,踩着地上未化的残雪,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心情却和寒假前那种带着卑微试探的等待截然不同。
经过B市那短暂却密度极高的几天,以及寒假最后五天靠手机信号维系的煎熬思念,某种无形的屏障已被彻底打破。她心里揣着滚烫的秘密,连巷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歪脖子树都显得格外亲切。她时不时蹦跶两下,活动冻得发僵的脚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单元门。
七点十分。门准时开了。
苏羽走了出来,依旧是蓝白校服,沉甸甸的书包,微微低着头,步履平稳。但李春珊的心跳不再充满紧张揣测。她几乎立刻像颗小炮弹迎上去,脸上绽开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羽。
苏羽显然也看到了她,抬起眼,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闪躲,没有回避。苏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深黑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李春珊的笑脸,甚至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
像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无声问候。
李春珊极其自然地走到苏羽身边,不再像以前刻意落后十几米,而是几乎并肩走着,中间只隔一个拳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苏羽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苏羽下意识想加快脚步拉开距离,但眼角余光瞥见李春珊喜滋滋、毫无防备的侧脸,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只是微微抿唇,默认了这种“违规”的亲近。
清晨街道行人匆匆,没人注意这两个并肩走着的女学生。李春珊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来,压低声叽叽喳喳:“哎我跟你说,昨天洗盘子那家店老板夸我手脚麻利!想让我周末再去!”“数学作业最后一题没搞懂,等会儿课间再给我讲讲呗?”“看那边新开的早餐摊,闻着好香,明天早点出来尝尝?”苏羽大多安静听着,偶尔极轻“嗯”一声,或点点头。她没有看李春珊,目光依旧看前方,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
走到一段人迹稍少的背街路段,路边花坛堆积着未融的积雪。李春珊眼珠一转,忽然起了坏心。她故意落后半步,飞快弯腰从花坛边沿抓一小把冰凉刺骨的雪团,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快走两步追上苏羽,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笑嘻嘻地、精准地将小雪球轻轻砸在苏羽穿着厚重羽绒服的后背上。
“啪!”一声极轻微闷响。雪球散开,在深蓝色羽绒服上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深色印记。
苏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猛地停步,身体僵住。她愕然转身看向罪魁祸首。李春珊已跳开一小步,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眼睛弯成月牙,像偷吃糖的小孩,甚至挑衅地朝她扬了扬下巴。苏羽看着李春珊得意洋洋的样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种幼稚嬉闹完全超出她过往十几年的行为准则。她应该皱眉,斥责“别闹”,立刻拍掉雪渍继续赶路。
但是……看着李春珊在晨光里笑得发亮的脸庞,那双盛满狡黠和亲昵的眼睛,那些冰冷规训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心底最深处,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类似于“好玩”的情绪,悄悄冒头。她脸颊微热,板着脸试图做出生气样子,瞪了李春珊一眼。可惜那一眼毫无威慑力,反而因眼底一闪而过的无措和纵容,显得没什么威力。
李春珊一点也不怕,反而笑得更欢,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大学霸?偷袭成功!服不服?”苏羽抿紧唇,最终还是没忍住,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一下,然后迅速收敛,转过头低声说:“……真幼稚。”声音里听不出多少责备,反而带着无奈和宠溺。她抬手拍掉后背雪渍,继续往前走。步伐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点点,李春珊像只打赢仗的小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跟在她身边,心情好得简直要哼出歌来。
阳光终于挣扎穿透云层,洒在布满残雪的路上,折射细碎光芒。她们依旧没有牵手,没有过多言语,一前一后,中间只隔半步距离。
那条走了无数遍的上学路,因为身边这个人,和那个落在后背的幼稚雪球,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鲜活。
课间,赵强胳膊一伸,熟稔地勾住李春珊的脖子,半拖半拽把人弄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这里相对僻静,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人一激灵。
“喂,春珊,”赵强脸上挂着惯常的嬉皮笑脸,眼神却溜向楼上重点班的方向,压低声音,“跟哥们儿透个底呗,”他胳膊肘捅了捅她,“你跟那个苏大学霸……你俩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你俩来真的啊?”李春珊正咬着酸奶吸管,闻言动作顿住。她斜眼睨他,含混不清地问:“干嘛?不行啊?”“不是不行……”赵强挠了挠他那头刺猬似的短毛,表情拧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就是……你不觉得……有点那啥吗?两个女生……是不是……不太正常啊?”
“不正常”三个字,像三颗冰凉的小石子,猝不及防砸进李春珊耳朵里。周围喧嚣的课间吵闹声瞬间被抽远,只剩下窗户缝里嘶嘶的风声。她脸上的漫不经心如退潮般消失。她松开被咬得扁扁的吸管,转身正对赵强。目光清亮,直勾勾地,没有任何闪躲,像擦得锃亮的玻璃。
“赵强,”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罕见的、硌人的认真,“既然你说我们不正常,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正常?”赵强被问得一懵,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没发出声。
“按部就班?随波逐流?到了年纪就找个差不多的人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李春珊看着他,语气平铺直叙,每个字却像小锤子敲在空气里,“那就是正常吗?”她停顿一下,目光越过赵强,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只是虚焦在某个不存在的点上。“我之前看书时,”她忽然开口,声音里有种与平时大大咧咧截然不同的沉静,“看到张爱玲女士说过一句话:‘克制不住的才叫爱。’”
她转回视线,重新盯住赵强。那双总是盛满没心没肺笑意的眼睛里,此刻跳动着灼人的、近乎滚烫的光。“真正的爱,从来都不是正常的。”
赵强彻底愣住,嘴巴微张,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克制,那还能叫什么爱?”李春珊的声音微微抬高,穿透走廊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爱就是不清醒的,是克制不住的。”
“是过了今天就想明天也要见到她的惦记;”
“是看她皱眉就想伸手帮她抚平的心疼;”
“是见不到她时那种抓心挠肝的失魂落魄;”
“是无论做什么、看到什么,都能拐八百个弯想到她的朝思暮想。”
有路过的女生停下脚步好奇望来,又被同伴拉走。窃窃私语声如细微波纹荡开。但李春珊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赵强,目光灼灼,像等待答案,又像早已洞悉一切。“我就是喜欢她,”她的声音最终落下,变得轻而沉,带着能压垮一切质疑的重量,“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成绩多牛逼。”
“是因为她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她顿了顿,寻找最准确的措辞,最终找到最简单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她给我的感觉,就和别人不一样。”话音落下,走廊尽头有片刻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李春珊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赵强,像等待审判,又像早已披上无形铠甲,无惧任何刀剑。
赵强张着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所有准备好的插科打诨的话都噎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看着眼前的李春珊,看着她眼里那种陌生的炽热的光——那光太过纯粹强烈,以至于他那些世俗的、带着衡量标准的“正常”与“不正常”,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那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怪异。
那是一种……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真正理解,却在此刻被狠狠震慑住的、名为“真心”的东西。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狼狈地别开视线,抬手摸了摸后颈,讪讪干笑两声:“行……行吧……你牛逼……当我没说……”李春珊脸上的紧绷瞬间松开,她又变回没心没肺的样子,重新咬住吸管,用力吸了一口快见底的酸奶,仿佛刚才石破天惊的宣言只是随口聊了句天气。她抬手重重拍拍赵强肩膀,语气爽朗:“走了,快上课了!”
她转身,脚步轻快朝教室走去,背影挺直,像棵在料峭春寒里率先抽芽的小树,带着不管不顾的生机。赵强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半晌才抬手搓搓脸,低声嘟囔:“……靠,真是疯了。”
但那份“疯”里,似乎又沉甸甸地压着某种让人无法轻易嘲笑的重量。
“爱是不清醒的,是克制不住的。”
这句话像颗被无意抛出的石子,落在压抑的、规训的青春水面下,悄无声息沉底,却在某些听到的、或假装没听到的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