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川栢

12、一颗四叶草

　　陈夏身体不太好，跟几个人吃了顿饭的功夫，肉眼可见的疲惫，情绪也开始波动，遇安安慰了她几句，扶着人往后屋走。
　　安顿好陈夏，他刚要走，手就被人拉住。
　　遇安一顿。
　　陈夏很少跟他有肢体接触，特别是糊涂着的时候，有时候遇安只要一碰她，她就开始大声尖叫，更别提主动抓住他。
　　遇安呼吸突然变得凌乱，他有点不敢回头，分不清陈夏此时此刻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他安静地站着，也不动，任由陈夏抓着自己，半晌他听见陈夏说：“疼不疼？疼不疼？啊？”
　　遇安脑袋转了半天，也没判断出来陈夏究竟是不是清醒着，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哪里疼？”
　　陈夏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说话也不太清楚，抓着遇安的手用了力气：“很疼，很疼，全身都疼，疼死了。”
　　遇安听不懂，以为她不舒服，赶紧问：“你哪里难受？妈？”
　　“不是我……不是我啊……疼死了……啊。”陈夏再次回到了那个没办法跟人沟通交流世界，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空洞无神，溢出了悲伤，那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却马上要滴出血来。
　　遇安叹了口气，确定陈夏现在不是清醒状态。担心人磕着，他把桌子角处包着的软垫又加厚了一层，远远地看了陈夏一眼，想过去抱抱她，但想到很久之前因为触碰而让她伤了自己，遇安干脆作罢，轻轻关上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陈夏一个人呆坐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回到前屋超市时，徐赫言带着遇言已经把桌子收拾好了，正跟她玩骑大马的游戏。
　　徐赫言的骑大马跟正常人的不太一样。正常的骑大马都是大马在地上爬，骑的人坐在大马背上。但超市没那么多空间，徐赫言干脆把骑大马改成了直立版本。
　　他把遇言抱上去，骑着自己的脖子，让她看货架最上方的东西。
　　遇言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戳戳这个碰碰那个。见遇安出来，俩人一块回头，小的摞着大的，一块冲着遇安笑。
　　遇安有一瞬间的恍惚，两张明媚的笑脸倒映在他的眼底，像石子落入深潭，溅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久久不能平息。
　　他以为自己是一潭死水，却不曾想到，这潭水竟然也有波动的一天。
　　那一瞬间，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时间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但很可惜不能。不但不能，还跑得很快。
　　一转眼，屋顶上的雪融化了，路边的树开始冒出新芽，遇言过了六周岁的生日，在一片生机盎然里等待着九月份的开学。
　　遇安这天没在超市。周末他按例去之前面试的辅导班里教课。其实早就过了半年的期限，但他和老板心知肚明这个谎言，谁也没有再提起，还是照常上课。
　　超市里只剩下徐赫言和小孩。
　　遇言早早地就把作业写完，正坐在超市一角的地垫上读书，徐赫言盘腿坐在柜台板凳上用电脑写作业。时不时传来的翻书声和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在安静的午后格外和谐。
　　街边不时能听见小孩的吵闹，是放了假成群结伴出来玩的。
　　徐赫言写累了，一会儿看看遇言，一会儿看看窗外奔跑打闹的小孩，身旁是遇安的外套，他突然感觉没来由的心安。
　　回来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这期间，他像一根绷着的弦，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发现变动时自己有多惊慌多恐惧，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在遇安的脖子上，稍有不慎，那只手就会破开遇安的骨肉，把人夺走。而作为一个旁观者，徐赫言只能在一旁小心又小心，紧紧盯着那只手。
　　后来他学会让自己平静下来，接受一些因为自己而发生的变化。他觉得自己很矛盾，回到过去，本来就是为了改变什么，可他每走一步，每带来一个变化，就会担心会不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会不会出现更大的问题，同时还担心着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
　　直到看见遇安时不时露出的那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徐赫言暗下决心，只要能让遇安过得好，什么他也不怕，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护住自己珍贵的人。
　　“哥，四叶草是什么？”
　　徐赫言还在神游着，突然被遇言的声音打断。
　　他扣上电脑，手心搓了把脸，让自己恢复清醒，然后走过去。
　　遇安指着书上的一个图片给他看：“哥，这个四叶草是什么？我只见过三叶草，四叶草是真的吗？我们这里有吗？能找到吗？”
　　徐赫言扫了一眼书，若有所思，对遇言说：“遇言，你想不想找四叶草？”
　　“真有四叶草啊？”
　　“有啊。”徐赫言说，“我小时候跟我好朋友不上学就在路边找呢！”
　　遇言抓住了重点：“你为什么不上学？”
　　徐赫言：“……”
　　“不是不上学，是……没那么早去学校。”徐赫言努力挽回自己在遇言心中的形象，解释说，“去早了学校门不开，要在外边等着的。”
　　然而实际情况是，徐赫言和秦知确实不是逃学，只不过是等到打了预备铃以后再撒开腿往学校狂奔罢了。
　　但此等不太光荣的事迹他绝不可能让一个准小学生知道。
　　“哦，好吧。”遇言显然对这个解释没那么信服，但也觉得徐赫言不像是会逃学的人，否则应该考不上大学。她很快就把注意力从这个问题上移开。
　　“那我们去哪找四叶草？”遇言看起来有点苦恼，“我哥说了，我不能一个人乱跑，但是超市还得有人看着，你也不能跟我去。”
　　徐赫言指了指门外。
　　遇安家的超市在海大斜对面不远处。这里算是条商业街，路两旁全是店，人行道和大马路的交界处是长长一条约四十厘米宽的花坛，平时没有人打理，里边长满了三叶草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来的各种野草。
　　“不用出去，就在门口，这儿一大片呢，你好好找找，肯定有。”徐赫言没骗人，他和秦知当初就是这么找的。
　　遇言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把书放好，穿上鞋子就往路边花坛那儿冲，吓的徐赫言赶紧嘱咐她看车。
　　最终放心不下，还是跟着遇言出来了。反正就在超市门口，也不会耽误做生意。
　　遇言找得很仔细，蹲在地上用小手把成片的三叶草拨开，仔仔细细分辨着。怕弄坏了三叶草，她的动作很轻，抚摸一样。
　　草长得很密，叶片彼此交叠着，很容易看错，遇言有好几次兴奋得都快喊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找错了，然后又耷拉下脑袋。
　　但沮丧的表情只能在她脸上看见一小会儿，转瞬即逝，很快她又弯下身子去找。
　　她是个挺有耐心的小孩，一直犯错，一直不放弃。徐赫言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她为什么找这个。
　　“遇言，你为什么想找四叶草？”
　　遇言听见徐赫言问她，直起身子看着他说：“因为我刚才看书，书上说四叶草能给人带来好运，好像还能实现愿望。”
　　徐赫言心头一跳，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答案。还不等他继续问，遇言就接着说：“我想给我哥找个，我希望他运气能好一点，最好别这么累了。”
　　“我哥什么都不跟我说，但是我知道他很累，有时候还不开心，经常一个人发呆，但我帮不上忙。”遇言耷拉着眼睛，一只手攥着裤子，“王婶说，上了学的小孩就能学知识，就能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想赶紧上学，赶紧学知识，先做对我哥有用的人。”
　　遇言像开了阀门的水龙头，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她说得很快，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大眼睛里盛满了认真。
　　徐赫言看着眼前的小孩和一大片花坛，突然感觉眼眶有点湿润，又想起了夹在遇安日记本里的四叶草。
　　那时候遇安精神已经不太好了，整天不愿意出门。徐赫言就拿四叶草跟他打赌，遇安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四叶草，即便有，也不会被他找到，徐赫言就哄他，说如果找到了四叶草，遇安就可以不出门，在家躺一天。
　　遇安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说是带着遇安去找四叶草，其实只是徐赫言一个人的独角戏。他让遇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晒着太阳，还给他盖了条毛毯，然后自己去草坪里找。
　　他找得很认真，时不时回头看看遇安，遇安坐在那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不知道看向哪里。
　　徐赫言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加快了速度。他从下午一直找到傍晚，终于在太阳落山的前一刻从成千上万颗三叶草中找到了特别的那个。
　　他举着四叶草刚要向遇安炫耀，一回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太阳快要西沉，在消失前竭尽全力散发自己橘红色的光芒。阳光顺着毯子一寸一寸攀爬上睡着的人的身体，洒在遇安脸上，照在两人面前的草坪上，温暖极了。
　　徐赫言把人轻轻抱起来，吻了吻他的眼睛，然后把四叶草放进遇安胸前的口袋里。
　　他不知道后来遇安是怎么发现的，只知道，再次见到那棵四叶草时，他已经被做成了书签，外面裹着一层塑封，夹在遇安的日记里。从日记本内页的颜色来看，应该被翻了很多次。
　　“哥，你发什么呆呢？”遇言戳了戳徐赫言，“你怎么总是发呆？比我哥发呆的时候还多，大人就是这样吗？”
　　徐赫言回过神来，笑着摸摸她的头，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想了半天说：“发呆不一定是坏事，也有可能是在想好的事。”
　　“那你刚才想得是好事还是坏事？”遇言歪着脑袋问他。
　　“嗯……”徐赫言迟疑了一会，说，“好事，是非常幸福的事。”如果遇安不生病，那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幸福的事。
　　“哦，那我哥呢？我哥想得是什么？”
　　徐赫言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现在的遇安沉默发呆时想的都是什么，但他想让遇安以后发呆出神时能多想一些好的事。
　　“你哥……”徐赫言说，“反正以后肯定会想很多好事，比如你给他摘四叶草，以后他想起来一定会高兴。”
　　遇言一听来了劲，铆足了精神又继续找。徐赫言眼含笑意，蹲在一旁陪她一扒拉。
　　俩人就这么蹲在草丛边，从太阳当空一直找到夕阳西斜，三叶草从被即将西沉的太阳照得金灿灿的，叶片随风摇摆，带着柔和的光晕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圆弧。
　　遇言已经有点出汗了，脸也热得发红，徐赫言把人拉过来，用湿巾给她擦脸，并委婉地劝说她回去休息，但遇言摇摇头说再找一会儿。
　　徐赫言拿人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准备去超市里给她拿水杯喝水。
　　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遇言在身后喊：“哥！”
　　徐赫言回头，橘黄色的阳光打在遇言身上，把她的白衣服镀上一层漂亮的颜色，遇言眼睛亮晶晶的，右手举得很高。
　　她的手里，是一颗四叶草，在夕阳下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