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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停泊休憩的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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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的空气剎那间凝固了,杜墨十七岁生日这晚的风暴,仍在持续。
「畜牲!你给我站住!」楼婷的怒喝像一记响鞭,抽向正要转身离去的杜衍生。
杜衍生脚步未停,浑不在意。就在这时,手机拨号的嘟嘟声响起。
他猛地回身,看见楼婷高举着手机,屏幕亮着,免提功能已开,电话显然已经拨出。
客厅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支手机上,屏息聆听着那单调而急促的拨号音。
「不要…姐,不要报警…」温以静颤抖的声音几乎碎裂。
楼婷目光如炬,盯着杜衍生:「我不报警。我就让媒体亲耳听听,他们笔下的大作家是怎么打老婆、打孩子的!」
杜衍生双目圆睁,怒火中烧:「妳敢?」
「我有什么不敢?」楼婷唇边泛起一抹冷峭,「我楼婷一手将你捧上神坛,自然也能亲手将你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我一手捧红的人,我自然也能亲手把他搞黑!」
众人凝神,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是某著名月刊胡总编辑略带兴奋的声音。
「楼老师?恭喜呀!杜老师这回可是文坛桂冠,登峰造极,真不枉您一番心血栽培啊!」胡总编的声音透过免提清晰传来。
楼婷语气平静:「收到您的讯息了。想跟杜衍生亲口采访两句得奖感言?他人就在我旁边。」
杜衍生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瞬间变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准备录音跟笔记…」胡总编的声音充满期待。
杜衍生默默注视着楼婷,脸上的暴戾之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他缓缓扫过温以静和杜墨,眼神复杂暧昧,阴晴起伏,最终长长吁了口气,对楼婷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鞠了个显得挫败无力的躬。
然后,他安静地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衫,也彷佛整理了翻腾的心绪,转身,沉默地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再轻轻将门带上,那身影,像转瞬苍老了十岁似的。
楼婷这才对着手机说:「胡总编,瞧我这记性,杜衍生老师的公子今天过十七岁生日,让他们一家子先去聚餐吧,咱们改天再约,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哪有比一家团聚更要紧的事?替我向小寿星带声祝贺呀!」
「好的,晚安。」楼婷挂断电话,走到仍跌坐在地上的温以静和杜墨母子身旁。
温以静低着头,声音晦黯微细:「没事的…谢谢姐,让妳…让妳费心了。」
「怎么会没事?」楼婷的声音温柔中裹卷着藏不住的疼惜、悲悯,她蹲下身,握住温以静冰凉的手,「听姐一句劝,别再这样委屈自己。该恨的妳就骂出来,想哭了,妳就放声哭出来,姐在呢。」
温以静抬起头,看着楼婷关切的脸庞,始终强撑的坚硬外壳终于寸寸瓦解,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滴落在手背上。
她哽咽道:「妳别太责怪他…他心里也苦…这么多年,折磨得他…他这一辈子,没过过一分一秒真正的快乐…」
楼婷叹了口气:「他对不该去爱的人存有非分之想,那是他的执念,他的苦来自于他的贪,怨不得命,更怨不得任何人…妳听好,这一辈子,妳没欠他什么,是他欠妳的。」
温以静低下头,嗫嚅道:「这话…就不在孩子面前说了…」
一直沉默的杜墨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妈,您以为我还小吗?我没多问,是怕您伤心,这不代表我不明白…妈,我什么都懂,也老早该懂了。懂了之后,我才能保护好您。」
三人回到餐桌边,气氛依旧沉重。杜墨找出便利贴,细心地替温以静处理了手指上被划破的伤口。
楼婷看着杜墨,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与期许。她搂了搂他的肩,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存折,递给他。
「生日快乐。这里面有十万块钱,过阵子婷姨会再往里头汇钱进去。」
杜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婷姨,这是什么意思?」
楼婷温和地说:「今天你妈喊了我一声姐,这是我给我妹准备的…你得奖的那个摄影作品我看了,你的光影里有灵性。这些钱,你用在摄影上,买装备,找老师上课…都行。钱没了,再跟婷姨说。」
杜墨望向母亲。
温以静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努力牵起一抹微笑:「收下吧,阿墨。别辜负了你的天份,你的才华。」
楼婷也接着说:「别辜负了你的一生。来,这蛋糕多好看呀,咱们先吃饭?还是先吃蛋糕?」
夜色温柔,公园路灯洒下的光晕里,杜墨的故事说到了尾声。他努力想捕捉回自己惯常所保持的,喜怒不形于外的从容自持,但那份真情流露的模样,当然已经鲜明地刻在了安允诺的心底。
杜墨手中拿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子约莫四十岁,脸上带着温婉幸福的微笑,正是温以静。
安允诺看着那张照片,心有所感地立即猜到了:「就是这张照片吗?当年你得奖的第一个作品?」
杜墨「嗯」了一声,再无比珍惜地将照片收了起来:「第二年妈妈病逝,丧礼是婷姨一手操办的。也是她极力主张我出国留学,我申请到了东京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但我的生活,还有摄影、导演种种课程学习的经费和设备,却都是婷姨在背后支持着我。」
两人沿着公园小径缓缓走着。安允诺忽然停下了脚步,杜墨察觉,也随之停下,转过身来。
月光下,安允诺的眼眸亮得惊人,她凝视着杜墨,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我一直不是个轻易向宿命妥协的人,但我愿意对人生的未来抱持一份深深的敬畏。杜墨,我现在想以这份对命运的敬畏,郑重地对你说,不论你我今后的人生轨迹,会再怎样地兜兜转转,我都想让你相信,你的身旁,一定会有我。永远都会有我。」
杜墨在安允诺说出这番话时,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未靠近。他脸上带着一抹极浅的微笑,那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里面积聚着浓烈的情感,却又被他以极大的克制力压抑着,只透出些许动容。
安允诺讲完了,见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与距离,不免有些气恼,又有些娇嗔:「你…你就这样无动于衷?一点反应也没有?」
杜墨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谁告诉妳我无动于衷?」
「那你…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安允诺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
杜墨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喜欢听妳说。」
「啊,你这个人…真是…」安允诺被他这不疾不徐的态度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微微转过身去,似有些懊恼地低语,「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一个人大剌剌地把心里话全都讲出来了,也不拦着我一点…我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你…你就让我这么不矜持,这么不管不顾…」
话音未落,杜墨已然移动了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他伸开双臂,从背后温柔地将她拥入了怀中,紧紧地。
「允诺,」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些微颤抖,唇瓣贴在她的耳畔,「我喜欢听妳这么说。我…谢谢妳,谢谢妳肯对我这么说。我…」他将脸深深埋进安允诺馨香的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不论我们人生的轨迹将来会如何兜兜转转,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妳的身边…也一定会有我。永远。」
话毕,杜墨微微抬起身,轻柔地扳过安允诺的肩,让她面向自己。他俯下头,深深地吻上了安允诺的唇。
那个吻,不只是一个吻。
它像四月温煦的和风,终于拥抱了在空气中漂泊翻飞许久的蒲公英种籽,让它找到了可以落地生根的土壤。
它像历尽沧桑、饱经风霜的孤舟,在千帆过尽之后,终于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温暖港湾,找到了可以停泊休憩的彼岸。
它更像游子在万水千山走遍之后,蓦然回首,望见了故乡那盏在缕缕炊烟下摇曳的昏黄灯火,温暖而笃定,迎接着每一个归来的旅人。
杜墨将自己那颗曾经彷徨无依、孤寂已久,却始终顽强地拒绝向任何人承认其脆弱的心,在这一刻,藉由这个吻,一无保留地,全然托付给了眼前这个女子,这个照亮他生命风景的安允诺。
台北的夜风,轻柔地吹拂着,见证着这份在兜兜转转之后,终于尘埃落定的爱情信念,坚贞不渝,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