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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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晞微指尖捻着书页,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字迹上,随后缓缓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故事的叙事感:“我叫墨砚,我有一个秘密,我是顾家掌权人顾老爷子的私生子……”
我叫墨砚,打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和顾家其他孩子不一样。
江城的雨总带着股潮湿的墨香,那是因为城里半数人家靠古籍修复营生,而顾家是这行当里的翘楚。顾家老宅在城中心的巷子里,朱门上方悬着块“翰墨堂”的匾额,字是前朝大儒写的,黑得发亮。老爷子顾松年是江城最有名的修复师,据说能把烧成灰的残卷拼回原样,府里库房堆着的孤本、手札能装满半条街,连知府大人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顾先生”。
而我,是顾松年在外的私生子。
娘去世得早,我被接回顾家时才六岁,怯生生地攥着娘留下的半块墨玉,站在“翰墨堂”的匾额下,看着廊下那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他比我高半个头,眉眼清俊,手里拿着支小毛笔,正小心翼翼地给一张虫蛀的书页补字。听见动静,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眼角堆起浅淡的纹路:“你就是墨砚?我是顾砚之。”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顾家的嫡长子,比我大三岁,天生就带着修复师的灵气。三岁能辨出纸墨的年份,五岁会用金箔补虫蛀的破洞,十岁修复的《南华经》被当成贡品送进过京城。他是顾家的骄傲,是江城人嘴里“文曲星下凡”的孩子,而我,是那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影子”。
顾家的规矩大,我不能叫顾松年“爹”,只能跟着下人称“老爷子”;吃饭得在偏院的小厨房,不能上正厅的饭桌;学修复手艺也得偷偷摸摸,趁着老爷子不在,跟着顾砚之在修复坊里打杂。顾砚之从不嫌弃我,他总把最轻巧的活分给我——比如用软毛刷清理书页上的浮尘,或是按他画的样子剪金箔。
“你看这张纸,”他常把我拉到案前,指着一张泛黄的麻纸,“纤维里带着点青灰色,是宣州产的,至少有两百年了。”他指尖划过纸面,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古籍修复就像给人治病,得先摸清病根,才能下手。”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梢,连落在书页上的睫毛影子都透着认真。那时我总偷偷学他的样子,拿着废书页练习托裱,沾了满手糨糊也不嫌脏,只盼着有一天能像他一样,坐在“翰墨堂”的正厅里,光明正大地修复那些珍贵的古籍。
顾砚之待我是真的好。旁系的孩子骂我“野种”,他听见了,会冷着脸把人赶跑;我学不会“金镶玉”的技法,急得掉眼泪,他会把自己的练习纸揉碎了重画,陪我练到深夜;有次我偷偷拿了库房里一张破损的拓片想试试手,被老爷子发现,眼看就要动家法,是他站出来说“是我让阿砚练手的”,替我挨了顿罚。
他房里有个上锁的木匣子,里面装着他偷偷收集的“宝贝”——不是什么珍贵的孤本,而是些碎玉片、旧地图,还有几本边角卷得厉害的杂记。有天夜里,他偷偷打开匣子,拿出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凑到油灯下给我看:“阿砚,你瞧,这是砚都国的墨玉。”
“砚都国?”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小国,早就没了。”他眼里闪着光,像藏着星星,“书上说那里的玉特别神,黑中透紫,能让旧纸回软,还能……让模糊的字迹显出来。”他指着石头上细密的纹路,“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书页上的栏线?”
我凑过去看,那石头确实透着点奇异的光泽,摸起来温温的,不像普通石头那样冰凉。从那天起,顾砚之就迷上了砚都国。他不再满足于库房里的古籍,总往城南的旧货市场跑,专挑那些刻着奇怪纹路的玉石、画着南疆山水的旧地图,连收废品的老汉都知道,顾家大公子在找“黑石头”。
“你看这本《异域志》,”他又淘回本残破的书,纸页黄得发脆,“里面说砚都国的玉能养纸,修复古籍时掺一点玉粉,能保千年不腐。”他翻到一页插画,上面画着个矿井,矿工正往篮子里装黑石头,“说不定咱们顾家祖上就用过这法子,不然‘翰墨堂’的名声怎么能传这么久?”
我不懂这些,只觉得他提起砚都国时,眼睛亮得吓人,像着了魔。江城的同行也觉得他不务正业,有次在酒肆里,听见有人议论:“顾大公子放着好好的修复术不学,偏去寻什么亡国旧梦,怕是要砸了‘翰墨堂’的招牌。”
顾砚之听见了也不恼,只是笑着给我夹了块酱鸭:“他们不懂,修复古籍不光要补纸、描字,还得知道那些字背后藏着什么。砚都国的玉要是真有那么神,多少失传的学问能找回来?”
那年秋天,他从一本虫蛀的《南疆行记》里找到线索——江城以西的云雾山里,有个废弃的矿洞,早年有人在那里捡到过带字的玉片,“说不定就是砚都国的玉矿”。他背着修复工具和干粮来找我时,眼里的光藏都藏不住:“阿砚,跟我去看看?找到好东西,给你雕个墨玉印章,刻上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被油灯熏得有些发黑的指尖,那是常年和糨糊、墨汁打交道留下的痕迹。我知道劝不住他,顾家的人对古籍总有种近乎偏执的执念,何况是能让“失传学问找回来”的希望。
云雾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顾砚之穿的月白长衫被荆棘刮出了口子,他却只顾着弯腰捡路边的碎石,举到太阳底下看:“你看这石质,细得像磨过的墨锭,说不定真是玉矿碎屑。”我们在山里转了三天,渴了喝山涧水,饿了啃干粮,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那个矿洞。
洞口被藤蔓缠着,像张紧闭的嘴。顾砚之拨开藤蔓,掏出火折子点燃,昏黄的光线下,岩壁上竟真有凿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几块碎玉,拼起来能看到“砚都”两个模糊的字。“找到了……”他声音都在抖,伸手去捡那些玉片,指尖刚碰到石头,洞外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是山雨引发的塌方。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后背撞在岩壁上,疼得眼冒金星。再抬头时,只看见顾砚之被汹涌的泥石吞没,他伸出来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还是被碎石彻底盖住。他怀里揣着的那块刻着“砚都”的玉片,从衣襟里滑出来,沾着血,滚到我脚边。
“哥!”我疯了似的扑过去,手指抠进冰冷的泥里,拼命扒着碎石。可石头像无穷无尽,刚扒开一块,又有新的落下来,很快就盖住了他最后露出的衣角。血顺着我的指尖往下滴,混着雨水渗进泥土里,烫得像火。
雨越下越大,洞里的土腥味压过了墨香,也压过了顾砚之身上淡淡的糨糊味。我抱着那块沾血的玉片,后背的伤口在流血,冷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意识开始发沉,眼前的火光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耳边的雨声像娘哼过的歌谣,温柔得让人想闭上眼。
就这样死了也好,我想。至少能陪着顾砚之,那个唯一把我当弟弟的人,那个教我辨纸墨、给我补衣服、笑着叫我“阿砚”的人。
就在我眼皮重得快要抬起来时,洞口的雨幕里忽然站着个人。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站在瓢泼大雨里,衣服却干燥得没有一丝水渍,仿佛雨都绕着他走。他一步步走进来,脚下的泥水没溅起半点水花,悄无声息得像个影子。
我心里猛地一紧,残存的意识让我想往后缩,可身体像灌了铅,连动根手指都费劲。他在我面前站定,一股淡淡的腥甜气飘过来,混在雨里,说不清是香是臭,却让我莫名心慌。
“顾家的孩子?”他开口,声音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又冷又脆,“快死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缓缓蹲下身,帽檐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两点暗红的光闪了一下。“刚才被埋的,是你哥哥?”他问,指尖忽然碰到我耳后那颗痣,冰凉的触感激得我打了个寒颤,“倒是长得像。”
我拼尽全力点了点头,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想活下去吗?”
活下去?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看着顾砚之被埋在石头底下?可下一秒,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我想活下去,想再看看“翰墨堂”的匾额,看看顾砚之没修复完的古籍,看看那个让他痴迷的砚都国到底藏着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也觉得那些玉片很神奇。
“想……”我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很好。”他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活下去的代价,你未必付得起。”
话音刚落,他忽然掀开了帽檐。
火光里,我看清了他的脸。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透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的颜色很淡,鼻梁高挺,睫毛又长又密。可最让人胆寒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深不见底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俯身靠近,冰冷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那股腥甜气更浓了,我心里涌起强烈的恐惧,想要挣扎,却被他一只手按住后颈,力道大得像铁钳。
“别怕,很快就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
下一秒,一阵尖锐的疼痛猛地从颈侧传来!
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咬在了我的脖子上!那疼痛尖锐又灼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伤口被吸出去——是我的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快速流失,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意识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放……放开……”我徒劳地挣扎,手脚却软得没有力气。
他没理会我的求饶,吸食的动作没停。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吸干血液时,他忽然松开了嘴。颈侧的伤口传来麻痒的痛感,他抬起头,嘴角沾着丝暗红的血,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他看着我因失血而涣散的眼神,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用尖利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一道血口立刻出现,暗红色的血液涌出来,带着比刚才更浓郁的腥甜气。
“喝下去。”他抓过我的头,将流血的手腕凑到我嘴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血腥味直冲鼻腔,我下意识想躲开,可他的手死死按着我的后颈,根本躲不开。温热的血液流进嘴里,带着种奇异的甜腻感,和我平时尝到的血味完全不同。那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在胃里炸开,灼热的气浪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
我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水里,又像被埋进了万年的寒冰,两种极端的感觉撕扯着身体。骨头缝里像有无数虫子在啃噬,疼得我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可与此同时,一股陌生的力量正从骨髓里往外冒,后背的伤口在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长,原本涣散的意识竟一点点清明起来。
“这是我的血。”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回声般的空旷,“喝了它,你就不再是凡人了。”
我想推开他,身体却像被这股力量控制着,不由自主地含住了他的手腕,贪婪地吞咽着那温热的血液。那感觉很可怕,却又带着种诡异的诱惑,仿佛这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抽回手,手腕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道浅淡的红痕。我瘫在地上,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拼过,疼得厉害,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颈侧的伤口不疼了,摸上去只剩下一片光滑的皮肤。
“从今天起,你是吸血鬼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斗篷,帽檐重新遮住脸,“记住,别在太阳底下待太久,否则你会灰飞烟灭的。”
他转身走向洞口,身影很快融进雨幕里,像从未出现过。
我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变得尖利,指甲泛着淡淡的青黑色,皮肤白得像纸,却透着种诡异的光泽。洞外的雨声还在继续,可我听得清清楚楚——三百步外有只兔子在发抖,五十步外有棵老树的根须在土里生长,甚至能闻到顾砚之被埋的地方,泥土下那微弱的、正在消散的气息。
我低头看着脚边那块沾血的墨玉,玉片上的“砚都”二字在黑暗里隐隐发着光。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仅是顾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还是个靠吸食血液活下去的怪物。
雨停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走出矿洞,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泥石覆盖的山坡,顾砚之还在那里。我攥紧了那块墨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江城的方向亮着零星的灯火,“翰墨堂”的匾额大概还在晨雾里悬着,老爷子或许正在库房里检查那些珍贵的古籍,而我,要以这样一副模样回去了。
我得活下去。
为了顾砚之没看完的《异域志》,为了那些他没找到的砚都国秘密,也为了弄明白,这双既能修复古籍、又能撕裂皮肉的手,到底该用来做什么。
只是偶尔,我会想起那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想起他教我补纸时说的话:“修复古籍就像给人治病,得先摸清病根。”可我这颗被吸血鬼血液浸透的心,又该找谁来修复呢?
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清晨的凉意,我拢了拢衣襟,朝着江城的方向走去。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