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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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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的正月,我便满十四岁了。原以为那座新落成的漪澜殿,王兄会留作我的及笄礼,可他素来不看重这些虚礼,更不愿我为此多等上一年。于是生辰过后不久,他便吩咐宫人洒扫布置,我也开始收拾在兰亭宫积攒了八年的旧物,准备迁往新居。
蓁蓁翻看着我那几口沉甸甸的木箱,忍不住嘟囔:“女公子,这些不都是您前些年玩旧的物什么?有些都坏了还舍不得扔。这回搬去漪澜殿,不如就别带了吧?乔姬说王上那边早已添置了许多新物件,都已摆进新殿里了。”
我顺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木鸢,轻轻摩挲着有些毛糙的边缘:“这个,还是我从家中带进宫里来的。你看眼睛这里的颜色,还是我笨手笨脚补上去的。”目光扫过箱中琳琅的各色玩物与摆件,一件件都如数家珍:“这些漆器摆件,是前几年蒙恬将军从楚国带回的;这两方玉璧,是去年破赵后王翦老将军献给王兄,王兄又转赏于我的;还有这个……”我从箱底翻出一个锦盒,浅金色的缎面历经岁月,光泽依旧温润。打开盒盖,一支玉笔静静地躺在其中,笔杆触手生凉,质地上乘。“这支笔,还是长公子所赠,因觉得有些分量,一直收着未曾动用。”
“那您正该拿出来用呀!”蓁蓁闻言,直接将那玉笔取出塞进我手里,“婢子瞧您平日用的那两支笔都有了裂纹,不如趁机换换。再好的东西,若只藏在箱底,也与寻常瓦砾无异了。”
我刚想辩解那两支旧笔如何称手,却听见殿外传来一声清朗的笑语:
“蓁蓁此言甚是。物尽其用,方显其值。”
闻声,我眼底已不自觉漾开笑意,回头望去,果见长公子扶苏正立在殿门外。他并未进来,只探进半个身子望向我,眉眼温和。他身后,蒙恬的长子蒙鸿也学着样,笑嘻嘻地探出个脑袋。
“女公子,快请我们进去吧,我手上这礼盒可沉了!”蒙鸿从扶苏身后闪出身来,高高抬起双臂,手里果然提着两只沉甸甸的漆盒。我正要示意蓁蓁去接,扶苏却含笑拦下:“让他拿着便是,确实不轻。”
“拜见长公子。”我起身迎上前行礼,却被他双手轻轻托住手臂扶起。
“姑姑不必多礼。”他笑容温润,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便松开,“正月里天凉,莫要着了风寒。殿中碳火旺,出门骤冷,要注意添衣,不然生了病又要喝那苦药汤了。”
扶苏虽比我小上三岁,言谈举止却比我更显沉稳。他眉宇间气度日渐肖似秦王,却更多了几分宽和。比起近来总蹙着眉催我添衣的王兄,这位长公子确实更知冷知热。
“哎哟我的公子,您就别同女公子寒暄了,兰亭宫这么多宫人还能让女公子冻着不成?您快搭把手吧!”蒙鸿在一旁忍不住插话,他是典型的看人下菜欺软怕硬,在温和的扶苏面前口无遮拦,到了严厉的叔父蒙毅面前却最会察言观色。
扶苏对这般催促不以为意,却也未接话,只牵着我绕过地上那些木箱走向案前,温声道:“阿鸿,把东西放在案上吧。”蒙鸿笑呵呵地放下后冲我行了个礼,便跑去和一旁的蓁蓁闲聊起来。扶苏亲手打开漆盒,眉梢眼角染着清浅的欢喜,还藏着些不着痕迹的得意:“这些是扶苏为姑姑备的乔迁之礼。”
我看着他逐一取出盒中之物,指尖轻柔地抚过一摞竹简,含笑道:“去年听姑姑提起想读《荀子》,彼时课业繁忙,未能及时寻来。好在正月闲暇,总算觅得此卷。”他又体贴地补充:“这些仅是部分,待姑姑看完,扶苏再将其余送来。前些时日去那漪澜殿扫过一眼,那殿宇明亮舒适,却不比这兰亭宫大。姑姑东西想必不少,扶苏不愿拿来太多东西给您添累赘。”
我连忙道谢,他却不在意地摇摇头,又打开另一只漆盒。我好奇望去,只见盒中整齐码放着五色丝线。我向来不擅女红,平日极少碰这些。扶苏似有所觉,立即解释道:“扶苏知道姑姑平日不做这些,只是前些时日见父亲常服上佩的那枚锦囊开了线,掉出里头填的杏花瓣。我见他捡起来反复看了许久……”
听他这般描述,我倒有了些印象:“可是绣着金燕的那枚?那都是多年前的旧物了。”
“正是。见父亲一直贴身戴着,扶苏便想着,若是姑姑能再为父亲新制一枚,他定然欣喜。”见我点头应下,他眼里漾开清浅笑意,又玩笑道:“若能用剩下的边角料,顺便为侄儿也做上一枚,便是再好不过了。”
我瞧着扶苏语气中难得的调侃,不由莞尔:“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也罢,我便试试看,只是绣得不成样子,大王倒是无所谓,你可不许笑话我。”
扶苏只是笑着点点头,未再多言。
蒙鸿在一旁终于寻着机会插话,笑嘻嘻地将另一个锦盒推到我面前:“女公子您就别客气了,快来看看这个,这是下臣特意寻来的。您瞧这玄色缎面,正好给您做双骑射用的护腕和护膝。”他献宝似的打开盒盖,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料子,“开春后女公子正好能用上。本来是两块料子,下臣私心想着,给小妹阿鸾也做一副。女公子您可别介意!”
“多谢阿鸿了。还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最体贴阿鸾。”
蓁蓁也凑过来瞧,抿嘴笑道:“蒙小将军这礼倒是比长公子那些费眼睛的竹简有意思。”她见蒙鸿正得意,便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就是咱们女公子平日里喜欢在殿中看书抚琴,不好骑射。”她眼波流转,促狭道:“我们殿下现在还不会骑马呢,前两年王上要亲自教,结果教了两回就忙得不见了人。”
“这倒是。”蒙鸿摆弄着一盏青铜人形灯,用绢帛擦了擦直接摆在我手边:“女公子,这盏灯很别致吧!是我阿父从魏国带回来的。前些时日邯郸城破,大王才得了些闲暇,终于想起来我家那个弟弟还在等着他赐名呢。结果没过两天,当我阿父又问起时,王上直接搪塞说最近事忙,想不出来好名字,且让他再想些日子。”
扶苏看了蒙鸿一眼,后者才反应过来连忙噤声。他又从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木匣,“险些忘了这个。前日整理库房,看到这枚六山纹铜镜,想着姑姑新殿里定然用得上。这是昔年华阳太后赐给母亲的。”
我接过铜镜,指尖抚过背面的六山纹,心中正盘算着要不要接话说些扶苏母亲的旧事,便见阿乔捧着点心进来:“拜见长公子。”
“乔姬不必多礼。”扶苏将案上摆满的东西一一又收了回去,腾出些地方摆放那漆盘。
“女公子看看,婢方才在厨下盯着他们新制的蜜果子,用的是去岁存下的杏子,酸甜开胃,正适合搬迁时与众人分食。”
蓁蓁忙着将新得的物件一一归置到木箱里。窗外寒意未消,殿内却暖意盎然,连带着那些尚未收拾妥当的箱笼都少了几分离愁,多了几分乔迁的喜庆。
韩赵相继覆灭后,巍巍魏国成了山东诸国最后的屏障。这片土地曾孕育了无数兵家奇才、纵横策士与法家先驱,更曾见证魏文侯变法图强、称霸中原的辉煌。然而百年沧桑,当年吴起亲手训练出的魏武卒,如今可还能挡得住我秦国商鞅变法后虎狼之师的兵锋么。
搬入漪澜殿已近月余,这日垂暮时分,我正琢磨着要将扶苏带来的那些书简收拾好,差人给他送还回去,却听殿外宫人通传秦王与长公子驾到。很少遇到他父子二人一同来找我,我心下还有些忐忑,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王依旧是一身玄衣,在夕照映照下,缎面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带着沉甸甸的威仪。袖口金线非但未添华彩,反衬得愈发庄重。倒是一旁的扶苏身着月白深衣,整个人如浸在清辉里,愈发温润起来。
“拜见大王,我王万年。”我候在殿门前躬身行礼,被秦王伸手扶起。不及向长公子施礼,便被他牵着往殿内走去。我悄悄回头望扶苏,见他朝我眨了眨眼,又指了指秦王的背影,我会意地转过头,轻声问道:“王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都快记不得王兄的模样了。看来搬来漪澜殿就是好,还能让大王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
“瞧你,年岁渐长,倒是愈发牙尖嘴利。”秦王在案前坐下,示意我坐到他身侧,“小时候总觉得你太过沉静,怕你闷出病来。如今看来,倒是寡人多虑了。”
阿乔适时奉上桑葚米浆,轻声道:“这是婢子今日新制的,请大王与长公子尝尝。若不合口味,婢子再调整。”
“阿乔的手艺,寡人向来是喜欢的。”
我瞥见他腰间那枚开了线的旧香囊,忙从案边木匣中取出新绣的佩囊:“这枚都破线了,您还终日佩着,岂不让人笑话?我在新囊中塞了去岁晒干的桂花,香气清浅,既能提神也不至于太过浓烈。”
秦王接过细看,青色锦囊上银燕振翅,针脚虽不及宫中绣娘工整,甚至有几处打了死结,却也别具生气。他眉宇间的倦意柔和了几分,随手将新囊系在腰间:“悠儿不擅女红,这燕子却绣得灵动。寡人记得,那枚旧的还是你六七岁时绣的,寡人不舍丢弃。”
我点点头,替他解下旧囊:“那时大王看到什么都想要我学……”
“当时想着,等你学成了,寡人的衣裳佩饰就都交给你来打理,正好为章台宫缩减开支了。”他信手翻看匣中物什,说着让人接不住的玩笑话。
“想得倒美。”见他拿起那枚鹅黄色的佩囊端详,我伸手要夺,却被他轻巧避开。
“这鹅黄色的倒也别致……”他翻到正面,看着上面的兰草纹样,在我面前晃了晃:“对比起来,寡人倒觉得这枚更佳。”
“啧!”我拍开他的手,将香囊抢回,“这本就不是给您的。”见他面露疑色,我望了眼扶苏,“上月是长公子提醒我,您那佩囊开了线,让我新做一个……这枚是送给公子的谢礼。”
秦王目光自我身上移向扶苏。从我这个角度,恰能看见他眼中闪过的慰藉,唇角微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见秦王凝视着自己不语,扶苏一怔,有些心虚地低头,然后连忙拱手解释:“父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原该由孩儿留心。近日攻魏战事吃紧,父亲……还请保重圣体。”
秦王仍未言语,指腹却无意识地捻着那鹅黄佩囊下的流苏。良久,只温声道:“你有心了。”
平素我少见秦王与儿女相处,唯有年节时方能同席。当我与秦王独处时,他从不提及子女,只在考校我功课时偶尔会顺嘴说一句扶苏的课业。反倒是扶苏每次去兰亭宫找我,总会与我说些他父亲的近况。
我总以为,不过是秦王政务繁忙,不善表露为父之心罢了。如今看来,作为儿子,扶苏似乎也看不懂秦王心里真实的想法。
“今日天光正好。”见他二人相对无言,我适时岔开话头,“昨日王兄不是差人送了几尾鲈鱼来?不如就以此鱼款待王兄与公子可好?”
“鲈鱼刺少。”秦王自我手中取过那枚鹅黄佩囊又看了看,抬手递向扶苏,“去岁听闻云梦君对食鱼颇有心得。”
扶苏急忙起身,跽坐于秦王左下手,恭敬地双手接过佩囊,伏身叩谢:“谢父王恩赐。”
秦王广袖轻拂让他起身,却不再看他,继续说着烹鱼的门道。不知扶苏是未察觉还是怎的,许久未曾起身。我佯装被秦王压住衣角,假意推了推他,趁机扶着他的肩膀站起,绕过秦王顺手将扶苏搀了起来。
“谢姑姑。”他声线轻柔,朝我温润一笑,小心地将佩囊收进袍袖。我不知他们父子平日如何相处,但在我的漪澜殿里,最见不得这般三跪九叩的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