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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风起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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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的偏殿还笼在青灰色晨雾里,安嫔裹着茜红织金斗篷站在廊下,指尖掐着鎏金护甲,在廊柱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绿梅捧着铜盆缩在门后,见她又要发作,忙低声道:“李嬷嬷到了。”
穿竹青宫装的老妇踩着晨露进来,发间银簪在雾里泛着冷光。
她跪下行礼时,安嫔的茶盏“啪”地砸在她脚边,瓷片溅到她绣着缠枝莲的鞋面上。
“昨夜夜宴,有个采女竟敢对陛下评头论足。”安嫔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李嬷嬷在掖庭管了二十年规矩,说说该当何罪?”
李嬷嬷抬头时,眼角细纹里还凝着雾珠。
她伸手拾起脚边的茶盏碎片,指腹擦过“承乾宫制”的底款,声音像陈年松木雕的:“宫规有云,擅议龙颜者,杖责二十。”
“好个宫规。”安嫔突然笑了,指尖挑起李嬷嬷鬓角的白发,“可那采女是你绣房的人,你说——是杖责,还是直接打发去辛者库?”
李嬷嬷后退半步避开那只手,袖中佛珠硌得腕骨生疼。
她望着安嫔发间晃动的东珠,想起昨夜掌灯时,绣房里那个借着月光补金线的身影。
那姑娘补的百子千孙被,针脚比绣娘还齐整三分,更奇的是...她补错了半针,竟能顺着错处绣出并蒂莲,把原本的败笔变成了巧思。
“娘娘要审,老奴这就去带人。”李嬷嬷弯腰时,佛珠在袖中发出细碎的响,“不过采女位低,原是没资格近御宴的,昨儿个能布菜...”她顿了顿,“怕也是承了娘娘的恩典?”
安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昨夜她原想让那庶女出丑,特意把布菜的差使塞给绣房,谁承想...她猛地甩袖:“去!
把苏挽棠给我押到正厅!“
正厅的檀香烧得太浓,苏挽棠跪在下首时,鼻尖泛着酸。
她望着安嫔裙角金线绣的凤凰,想起《唐宫记事》里韦贵妃审才人那章——上位者总爱先压气势,再寻破绽。
“苏采女,”安嫔端着茶盏,却不喝,“昨夜布菜时,你对着陛下的汤盏说了什么?”
苏挽棠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她能看见安嫔鞋尖的珍珠在地上投下小圆影,像极了前世博物馆里那盏被打碎的宋瓷。“奴...奴见那汤盏腾的热气淡了,便低声说了句‘汤宜温’。”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原是怕主子们喝了凉汤坏肚子,没承想被人听去,倒成了妄议。”
“好个‘汤宜温’。”安嫔“砰”地放下茶盏,茶沫溅在她衣襟上,“那你说说,你口中的‘主子’是谁?”
苏挽棠抬头,目光掠过安嫔鬓边摇晃的步摇。
晨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她脸上割出明暗。“奴在掖庭当差,只见过几位小主的仪仗。”她指尖轻轻抠着掌心,那里还留着昨夜补绣时扎的针孔,“昨夜那人穿玄色锦袍,腰间玉牌刻着云纹...奴想着许是哪位王爷,或是...或是...”她咬了咬唇,“或是陛下?”
安嫔的护甲“咔”地断了一根。
她霍然起身,锦裙扫翻了案上的茶海:“好个’许是‘!
你当这是侯府后院,随便编排两句就能混过去?“
苏挽棠望着地上流成河的茶水,突然想起昨夜皇帝巡席时,那碗被喝空的汤。
《明后传》里写过,成祖最厌人揣度圣心,可也惜会说话的。
她跪直身子,声音里带了几分惶然:“奴若真存了妄议的心,怎会在布菜时说?
夜宴上那么多耳报神,奴若想攀附,早该凑到跟前去了。“
殿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李嬷嬷不知何时站到了廊下,手中佛珠转得更快。
她望着苏挽棠发间那支素银簪——分明是用旧银簪子熔了重打,刻的缠枝纹却比新的还精致。
这姑娘,连头面都透着股“不攀附”的劲。
“此事...”李嬷嬷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尚无实证。”
安嫔猛地转头,眼底淬了火。
李嬷嬷却已垂下眼,望着地上的茶渍:“不如先记录在案,待查清楚了再...”
“查?”安嫔抓起案上的镇纸就要砸,忽听廊外传来脚步声。
绿梅掀帘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安嫔的脸色瞬间白了,镇纸“当啷”掉在地上。
苏挽棠垂眸盯着自己的裙角,听见安嫔生硬的“退下”声。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晨雾漫进来——像春冰初融时,第一丝撞开冰层的水流。
李嬷嬷走过来扶她起身时,袖中佛珠蹭过她手背。
那温度像块旧玉,带着说不出的分量。“姑娘且记着,”老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宫里头的水,深着哪。”
安嫔的指甲在紫檀木案几上刮出刺啦声响,眼尾的金粉被怒气激得簌簌往下掉。
她盯着苏挽棠跪得笔直的脊背,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明明是个任人拿捏的采女,偏生说话滴水不漏,连李嬷嬷都要替她说话。
“李嬷嬷好手段。”她突然扯出个笑,鎏金护甲划过李嬷嬷的佛珠串,“不过本宫倒要看看,这掖庭里能护她几次。”话音未落,锦裙一扬便往外走,绿梅抱着斗篷追出去时,正撞上门框,“娘娘慢些——”
李嬷嬷望着安嫔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袖中佛珠终于停了转动。
她转头看向仍跪在原处的苏挽棠,晨光正漫过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在地上投出细弱却清晰的影子。“起来吧。”老妇伸手虚扶,指腹触到苏挽棠腕上薄茧,“绣房的活计,你倒比那些做了十年的丫头还用心。”
苏挽棠起身时膝盖发僵,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弧度。
她垂眸盯着自己青灰色的裙角——这是掖庭采女最素净的衣裳,可方才跪久了,膝头洇了块浅灰的湿痕。“嬷嬷抬爱。”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奴只会做些针线上的活,原也不敢多嘴。”
李嬷嬷突然低笑一声,眼角细纹里浸着晨露般的光:“会做活的多,会说话的少。”她转身往偏殿走,木底鞋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去绣房吧,午后还有三床百子被要赶。”
日头移到正南方时,绣房的窗纸被晒得发白。
苏挽棠正伏在案前穿针,金线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忽听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掌事!”小宫女的声音带着慌,“乾清宫的王公公来了!”
李嬷嬷的茶盏“咔”地搁在案上。
苏挽棠抬眼,正看见王德全掀帘进来,明黄马尾流苏在他腰间晃得人眼花。
这太监生得精瘦,两颊凹进去像刀刻的,见了李嬷嬷倒先弯下腰:“李嬷嬷安好?
陛下让奴才给您带句话。“他从袖中摸出个明黄缎面的小匣子,递过去时指节发颤,”这是密旨,您收好了,可别叫旁人见着。“
李嬷嬷接匣子的手也在抖。
苏挽棠低头穿针,余光却瞥见缎面边缘露出半枚朱印——“承”字的右半边,和昨夜皇帝汤盏底款的“承乾宫制”像极了。
她指尖一滑,绣针“叮”地落在案上,滚了两滚,停在王德全脚边。
“哎呦,姑娘手滑了。”王德全弯腰去捡,苏挽棠也跟着俯身,恰在此时,缎面匣子的盖儿开了条缝。
她瞥见里面明黄纸页上的字迹——“苏氏”二字被朱笔圈着,笔画刚劲如刀刻,和她在《大昭起居注》里见过的御笔一模一样。
心跳声突然震得耳膜发疼。
苏挽棠接过绣针时,指甲掐进掌心——皇帝的密旨里提到“苏氏”,是指她这个侯府庶女,还是另有其人?
昨夜布菜时,皇帝喝光了她添的汤,还问了句“这汤火候可调得好?”她答“汤宜温,过沸则失鲜,微温方存真”,难道...
“苏采女?”王德全的尖细嗓音突然在头顶炸响,苏挽棠这才发现自己直起身后还保持着半躬的姿势。
她慌忙福身:“王公公见谅,奴手笨。”
王德全眯眼打量她片刻,忽然笑出两缕细纹:“姑娘手不笨,心倒灵。”他转身对李嬷嬷拱了拱手,“奴才得回乾清宫复命了,嬷嬷记着,这匣子可别叫第二个人碰。”
李嬷嬷捧着匣子送他到门口,回来时鬓角已沁出薄汗。
她将匣子锁进妆台最里层的抽屉,转身见苏挽棠还在低头绣百子被,金线在她指缝间穿梭如游鱼,连方才的慌乱都瞧不出半分。
老妇暗自点头——这姑娘,倒是个能藏事的。
暮色漫进绣房时,柳青萝端着药碗凑过来。
这是和苏挽棠同屋的小采女,圆脸蛋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此刻却皱着眉:“你今日惹了安嫔,她可是贵妃跟前的红人。”她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月有个小宫女冲撞了她,直接被发去辛者库刷恭桶了。”
苏挽棠放下绣绷,伸手接住药碗。
药汁苦得她舌尖发颤,却仍端着笑:“她越急,说明越怕。”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檐角铜铃被风撞出清响,“安嫔要的是让我不敢靠近陛下,可她越打压,陛下越会觉得...我这采女,有些不同。”
柳青萝瞪圆了眼睛:“你是说...陛下在看?”
“陛下看的不是我。”苏挽棠将药碗递回去,指腹蹭过碗沿的冰裂纹,“是看这后宫里,谁能在风浪里站得直。”她忽然想起午后密旨里的“苏氏”,喉间泛起一丝甜,“再说了,安嫔若真想置我于死地,方才就不会只放句狠话。
她要留着我当靶子,可靶子若变成了刺...“她眼尾微挑,”扎得人更疼。“
夜漏三更时,绣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挽棠合眼假寐,听着那声音在窗下停住,接着是小宫女的低语:“你听说了么?
乾清宫的小太监说,陛下昨夜用晚膳时,突然问起夜宴布菜的采女...“
话音被风卷走,苏挽棠却在黑暗中弯起嘴角。
她摸着枕边那支素银簪——这是今早李嬷嬷塞给她的,说是旧物,熔了重打更趁手。
此刻银簪贴着肌肤,凉丝丝的,倒像块压舱石。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东墙,将她的影子投在绣绷上。
那绷子上的百子被正绣到最后一个娃娃,胖嘟嘟的小手里攥着串铜钱,眉眼倒有几分像...她突然顿住,翻身裹紧被子。
明天,该是新的一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