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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夜宴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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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的话音未落,苏挽棠指尖的铜盆便微微一沉。
“夜宴布菜?”她垂眸盯着盆底漾开的水纹,耳中自动浮现昨日在御花园窥见的场景——萧承煜倚着梧桐,月光漫过他翻书的指节,那本旧书封皮泛着岁月的黄,分明是前朝女官手札。
帝王素厌金玉,却爱旧物里的烟火气,布菜时若能让他多看两眼...
“苏采女?”春桃的珠花又颠了颠,“尚宫说要从掖庭挑手脚利落的新人,您昨日连王德全公公都哄得笑,嬷嬷们该属意您的。”
苏挽棠抬眼时已换上谦卑笑意:“劳春桃妹妹传话。”待小宫女跑远,她转身便往李嬷嬷的偏房去。
绣房后廊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李嬷嬷正靠在藤椅上打盹,拐棍搁在脚边,半盏茶还冒着热气。
苏挽棠轻手轻脚跪坐在廊下,指尖抚过门槛上斑驳的漆痕——这是她昨日补绣帕子时留意到的,李嬷嬷总在未时喝半盏茉莉茶,此时最是松懈。
“李嬷嬷。”她放软了声气,“奴听说夜宴要抽调布菜的人...”
藤椅吱呀一响。
李嬷嬷眯着眼睛看她,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方才小憩的倦意:“你倒是会挑时候。”
苏挽棠往前挪了半步,袖中露出半截未绣完的并蒂莲:“奴在绣房学了这些日子,总想着替嬷嬷分担。
夜宴是大事,奴手脚还算麻利,若能帮上忙...“她顿了顿,”再说,皇上最厌规矩死板的人,布菜时多添两分心思...“
李嬷嬷的拐棍突然敲在她脚边,惊得她肩头一颤。
老嬷嬷却笑了:“你这小蹄子,倒把皇上的喜好摸得透。”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沫子沾在花白的唇上,“去罢。
明儿让春桃带你认认尚食局的规矩。“
苏挽棠的指甲掐进掌心——成了。
她福身时发顶的木簪晃了晃,正撞进李嬷嬷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月上柳梢头时,柳青萝的影子才从后窗翻进来。
这丫头素日最是规矩,此刻鬓发散乱,衣襟上还沾着青苔:“姑娘,我方才在洗衣局听见安嫔身边的小宫女嚼舌根...”她攥着苏挽棠的手腕,掌心全是冷汗,“贵妃娘娘特意交代,要安嫔盯紧夜宴的新人,尤其...尤其防备侯府那位。”
“侯府那位”四个字像根细针,扎得苏挽棠太阳穴突突跳。
她按住柳青萝发颤的手,从妆匣里摸出块桂花糖塞过去:“慢慢说。”
“说是...说是要在夜宴上让您出丑。”柳青萝含着糖,声音还是发涩,“那小宫女说,安嫔娘娘最会挑人错处,端茶时水洒半滴、布菜时迟了半息,都够您受的。”
苏挽棠望着案头未燃尽的烛芯,火星子噼啪炸响。
她想起昨日李嬷嬷袖中的月白帕子,想起萧承煜翻书时专注的眉眼——贵妃要她出丑,偏她要借这丑处,让帝王看见不一样的景致。
“我晓得了。”她替柳青萝理好鬓发,“明儿起你别往我这儿跑了,省得惹人眼。”
第二日卯时三刻,晨雾还未散尽,安嫔的鎏金步摇便撞碎了掖庭的安宁。
“都抬起头。”安嫔扶着宫女的手,珠翠叮咚响成一片。
她穿湖蓝蹙金宫装,腕间的翡翠镯子足有拇指粗,扫过众人时眼尾上挑,“听说有个侯府来的采女?”
苏挽棠垂着眸,能看见安嫔的绣鞋停在自己脚边。
那鞋尖绣着缠枝牡丹,金线比寻常宫人粗了两倍——这是在炫耀贵妃的恩宠。
“嫔娘娘安好。”她福身时故意慢了半拍,“奴是苏挽棠。”
“苏采女?”安嫔的指甲戳在她肩头,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听说你绣工不错?”她突然笑起来,声线像浸了冰的银铃,“可别到了夜宴上,连汤碗都端不稳。”
苏挽棠的后颈起了层细汗。
她想起史书里写的,武周时期萧淑妃总爱用“手稳”考较宫人,结果被武才人用半盏茶破了局——帝王最厌被人当枪使,更厌没脑子的枪。
“嫔娘娘教训得是。”她抬头时眼尾微弯,像株被风吹折的弱柳,“奴定当小心谨慎,绝不给娘娘添乱。”
安嫔的指尖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这般软和。
她甩了甩袖子,金步摇在晨雾里划出冷光:“最好如此。”转身时却又停住,“对了,午后绣房点名,我亲自来查名单。”
苏挽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耳中回响着步摇撞击的脆响。
她摸了摸发间的木簪——原身留下的旧物,此刻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廊下的雀儿突然扑棱棱飞走,惊得她抬眼。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日头正往绣房的瓦当上爬,把安嫔方才站过的地方,晒出一片白晃晃的亮。
午后的阳光穿过绣房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苏挽棠站在绣架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银线香囊——方才绣了半幅的并蒂莲还搁在案头,针脚却已被她拆了三次。
廊下突然传来珠翠相撞的脆响。
安嫔的鎏金步摇先一步撞进门槛,湖蓝宫裙扫过青砖,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她身后跟着两个捧锦盒的宫女,锦盒上的描金牡丹在光下泛着冷意——这是特意来立威的阵仗。
“李嬷嬷,今日我替贵妃娘娘查查掖庭的差使单子。”安嫔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名册,护甲在纸页上刮出刺啦声响,“听说要挑布菜的人?”
李嬷嬷扶着拐棍从里间出来,眼角的皱纹在日光下舒展成两道温和的线:“回嫔娘娘的话,夜宴布菜要挑手脚最稳当的。”她翻到名册第三页,枯瘦的手指点在“苏挽棠”三个字上,“这丫头前日替尚食局补了十块席面帕子,针脚齐整得跟尺子量的似的。”
安嫔的目光刷地扫过来。
苏挽棠垂眸,看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在晃动——那是方才晨雾里掐她肩头的那只,此刻正随着她倾身的动作,在名册上投下一块青幽幽的影子。“苏采女?”安嫔的声音甜得发腻,“嬷嬷夸得这样好,我倒要亲眼瞧瞧。”
苏挽棠福身时故意让发间木簪滑下半寸,发尾扫过安嫔的裙角:“嫔娘娘若不嫌弃,奴这就把今日绣的帕子呈上来。”她转身去取绣架,余光瞥见安嫔的指甲深深掐进锦盒边缘——这是被她的“示弱”激得更想挑刺了。
“不必了。”安嫔突然甩袖,步摇上的珍珠撞出一串乱响,“东侧布菜区离御座最近,嬷嬷既说她稳当...”她顿了顿,眼尾斜斜挑起,“可别让皇上等汤等得久了。”
李嬷嬷的拐棍轻轻敲了敲地面:“娘娘放心,老奴挑的人,断不会误事。”
安嫔走后,绣房里的小宫女们才敢出声喘气。
苏挽棠摸了摸后颈的薄汗——安嫔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暗示要她“慢”。
她想起《明后传》里写的,嘉靖帝最厌用膳时伺候迟缓,当年端妃就是因汤盏稍凉被斥了三个月。
可萧承煜不同,昨日御花园里他翻前朝手札时,曾对着“布菜需合时宜”那页笑了笑——帝王要的不是机械的快,是懂他的“时宜”。
暮色漫进掖庭时,苏挽棠和柳青萝抱着洗好的绣品往偏院走。
转角处突然窜出个小太监,灰布袍子上还沾着灶房的油星。
他左右张望两下,迅速将一张字条塞进苏挽棠手里:“苏采女,西角门...子时。”话音未落便要跑,却被柳青萝揪住袖子。
“你谁啊?”柳青萝瞪圆了眼,“平白递条子,莫不是要害我们?”
小太监急得额头冒汗:“奴才是尚食局的小安子!
今日午膳时见皇上把菜单子落在御书房,奴才...奴才捡了半张!“他压低声音,”皇上用膳时总看那几样,奴才想着...或许对布菜的小主有用。“
苏挽棠展开字条,泛黄的纸页上果然是半份菜单:“酸笋鸭羹(去姜)、樱桃毕罗(少蜜)、松仁鹅油卷(温)”。
字迹潦草,却在“温”字下画了三道线——这是萧承煜的批注,她昨日在御花园见过他批注手札时的笔锋。
“姑娘,这...”柳青萝的声音发颤,“莫不是陷阱?”
苏挽棠将字条叠成小方块,塞进袖中夹层:“若真是陷阱,也该是甜的。”她望着西天的火烧云,想起昨日帝王翻书时,指尖沾了半块桂花糕的糖霜——他不爱金玉,却爱这些带着烟火气的“小用心”。
夜漏初下时,苏挽棠坐在烛台前。
案头的茶盏早已凉透,她却仍在默记菜单:酸笋鸭羹去姜,因皇帝幼年在冷宫喝的第一碗热汤便是无姜的;樱桃毕罗少蜜,是厌甜腻;松仁鹅油卷要温,因他总说“热了烫嘴,冷了腥”。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她摸出袖中字条,火折子“滋”地亮起,纸页在指尖蜷成灰蝶。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间木簪还是原身留下的旧物,此刻却闪着温润的光。
“明日东侧布菜区。”她对着镜子轻声说,指尖抚过锁骨处的银线香囊,“他会经过那里的。”
夜风掀起窗纱,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案头未绣完的并蒂莲在光影里摇晃,倒像是要跟着她的心意,在明日的夜宴上,开出一朵不一样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