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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名册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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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的晨光刚漫过宫墙,绣房窗棂上的霜花还未化尽,廊下便传来铜底皂靴碾过青砖的声响。
苏挽棠正低头穿针,听见那拖沓中带着点官派的脚步声,指尖的绣针“当啷”坠在竹篾筐里——正是昨夜值夜太监提过的王德全。
“苏采女好雅兴。”王德全掀帘进来,手里捏着块绣金帕子掩着口鼻,目光在满屋子绷着绣绷的宫人脸上扫过,“咱家奉司宫局的令,来补录昨日采女入掖庭的印鉴。”他眼尾往上挑了挑,“原该带副本回局里核印,偏昨儿个急着传旨,倒把册子落在这儿了。”
苏挽棠垂眸理了理袖口,袖中那半块藏着密信的绣帕蹭得腕骨发痒。
她抬眼时已堆起三分怯意:“公公来得巧,昨儿个李嬷嬷说要把新绣的并蒂莲呈给尚宫,正让我整理案头杂物。”说着往案几上虚指——那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本账册,最上面那本玄色封皮的,正是昨夜她借着月光记清的模样。
王德全的目光在那本账册上顿了顿,忽然扯着公鸭嗓笑起来:“苏采女倒会讨巧。”他晃着身子走近,枯瘦的手指刚要去掀封皮,苏挽棠已从袖中摸出个物什,借着递茶的动作往他袖口里一塞。
金叶子边缘的棱线硌得她指腹生疼,却压着声儿道:“公公天没亮就当差,这点子茶钱,权当给公公暖手。”
王德全的手指在袖中摸索了两下,眼尾的皱纹立刻堆成了花:“苏采女倒是个知礼的。”他缩回手时,那本玄色账册已被他随手推到苏挽棠跟前,“册子暂且放你这儿,咱家去偏殿跟李嬷嬷说两句话,晌午再来取。”说罢甩着拂尘往内室去了,绣金帕子在身后晃出一道金线。
苏挽棠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耳尖微微发烫——这是她头回主动行贿,心跳得像擂鼓,却在指尖触到账册封皮的刹那突然静了。
封皮是玄色洒金,可她分明记得昨夜借着月光翻查时,边角该有块指甲盖大的焦痕——原是前日李嬷嬷烧水时溅了火星子。
此刻这册子的边角却平整如新,连金线纹路都比昨夜的深了两分。
她迅速翻开扉页,入眼的墨迹让后颈泛起凉意。
采女入掖庭的名录里,“苏挽棠”三字端端正正落在第二页,可再往后翻两页,本该空白的内页竟多了半页纸——新纸与旧册的接缝处还沾着米粒大的浆糊,边缘的墨渍未干,在“苏婉如”三个字的末尾洇开个小团,像团未散的阴云。
“好个偷梁换柱。”她喉间溢出半声冷笑,指甲轻轻划过那行新添的字迹——正是昨日在侯府账本上见过的,嫡姐苏婉如的笔迹。
原来王德全说“补录印鉴”是假,借她的手把伪造的名册留在绣房才是真。
等圣上来查时,这册子里的“苏婉如”便成了“苏挽棠”的李代桃僵铁证,坐实她冒名顶替的罪名。
外间传来王德全与李嬷嬷说话的笑声,苏挽棠迅速合上册子,掌心沁出的冷汗在封皮上洇出个淡印。
她望着案头那叠自己昨夜赶工抄录的仿本——连浆糊都是照着原册旧纸的颜色调的,墨色也故意晕染出几分旧意。
此刻仿本就压在竹篾筐下,绣绷上的并蒂莲正对着窗,晨光透过薄纱,在花瓣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苏采女?”王德全掀帘的动静惊得她抬眼,见他正摸着胡子往这边走,“咱家跟李嬷嬷说好了,这就回司宫局——”
“公公且慢。”苏挽棠捧着那本玄色账册起身,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按,“册子我收在妆匣里了,这就给公公取。”她转身时,袖中仿本的边角擦过桌沿,发出极轻的“唰”声,像片秋叶落在未醒的春夜。
苏挽棠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耳中却清晰地捕捉到王德全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她垂在身侧的手迅速探入妆匣,指尖触到仿本封皮时,喉间泛起一丝腥甜——这是她昨夜在烛下抄录三版才定下的仿品,连边角的焦痕都是用炭灰轻轻抹上去的。
“苏采女磨蹭什么?”王德全的公鸭嗓已经到了门口。
她猛地抬袖遮住妆匣,另一只手将伪造的玄色账册往怀里一带,转身时故意踉跄半步,“呀”地轻呼一声。
绣绷上的并蒂莲丝线被带得晃了晃,落在王德全脚边的正是那本仿造的名册。
“公公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她蹲下身拾册子,指尖在封皮边角快速一折,极细的折痕便嵌进了“棠”字右下角。
原册被她压在膝头,借着裙摆遮掩,与仿本完成最后一次核对——墨色晕染的位置、浆糊的颜色,连装订线的针脚都分毫不差。
“快些。”王德全的靴子尖不耐烦地动了动。
苏挽棠将仿本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颤,像极了被吓到的模样:“公公收好了,可别再落这儿......”尾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
王德全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两页。
他昨夜在司宫局赶工伪造时,满脑子都是苏婉如塞来的半匣子东珠,哪里记得清原册细节?
见封皮玄色洒金,扉页有尚宫局的朱印,便“啪”地合上,往袖中一塞:“咱家心里有数。”甩着拂尘往外走时,绣金帕子扫过苏挽棠发梢,带起一缕龙涎香。
门帘落下的瞬间,苏挽棠倚着妆台缓缓滑坐在地。
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浸透了中衣。
她从裙底摸出被替换下的原册,新添的“苏婉如”三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刀刃。
“苏姐姐?”
绣房外传来柳青萝的轻唤。
这是原身从前在侯府的陪嫁丫鬟,虽被嫡母打发到掖庭做洒扫,倒比旁的宫人多了几分真心。
苏挽棠迅速将原册塞进她怀里,压低声音:“藏在你枕头下的铜匣里,钥匙在你腕间的红绳结里。
若有一日我被发落到暴室,或是连着三日没见着人......“她顿了顿,指尖抚过柳青萝腕上褪了色的红绳,”你就带着这个,求尚食局的张婶子引你去御花园的梧桐树下,把册子交给那个穿玄色锦袍、腰间挂墨玉鱼符的人。“
柳青萝的手指攥得发白:“那是......”
“是能让皇上看见的人。”苏挽棠替她把原册塞进衣襟,“记住,别信任何人,包括我。”
窗外传来李嬷嬷的拐棍声。
那根乌木拐棍头雕着缠枝莲,每日辰时三刻准会“笃笃”敲过绣房廊下。
苏挽棠刚站直身子,便见李嬷嬷掀帘进来,眼角的皱纹里浸着半分笑意:“苏采女今日手巧得很,连王德全那老滑头都被哄得高高兴兴。”
苏挽棠福了福身,眼尾余光瞥见李嬷嬷袖中露出半角月白帕子——那是昨日她替李嬷嬷补绣的并蒂莲,针脚比原品更密三分。
“嬷嬷教训得是。”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采女位分低,不过是学些伺候人的本事罢了。”
李嬷嬷的拐棍在她脚边顿了顿:“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福。”话音未落,那半角月白帕子已被她迅速收进袖中。
苏挽棠抬眼时,眼底映着李嬷嬷远去的背影。
她望着廊下被风吹动的竹帘,嘴角慢慢扬起——李嬷嬷昨日替她挡了掌事姑姑的责打,今日又用帕子暗示“已查觉替换”,倒像根埋在泥里的老树根,虽不显眼,却能探到地底的暗河。
“苏采女!”
午后的日头正毒,小宫女春桃捧着铜盆从院外跑进来,鬓角的珠花颠得乱颤:“司宫局传话来,三日后是中秋夜宴,尚宫让各宫采女准备贺礼。
说是......“她压低声音,”皇上要亲自挑几样合心意的,赏给得用的人呢。“
苏挽棠接过铜盆时,指腹触到盆底的凉意。
她望着春桃跑远的背影,耳中回响起昨日在御花园听见的只言片语——萧承煜最厌金玉俗物,却爱极了前朝女官的手札。
月光漫过宫墙时,那抹玄色龙袍的影子,正站在梧桐树下翻着本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