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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字迹藏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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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敲过三更时,绣房外的石板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挽棠正对着妆匣整理明日要呈的绣样,银簪尖儿刚挑起一缕金线,那脚步声便在院门口顿住了。
接着是门环轻叩的声响——三长两短,不是宫娥的规矩。
“苏采女。”
门外来人嗓音沙哑,像被夜露浸过的砂纸,“内府王德全,奉圣谕请姑娘去偏殿问话。”
苏挽棠的手指在妆匣上微微发颤。
自入宫月余,她不过是掖庭绣房最末等的采女,连尚宫局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圣谕传唤。
上回毒针案闹得沸沸扬扬,景阳宫的人正盯着她,这时候突然被皇帝单独召见...她垂眸盯着匣底那枚青杏核,喉间泛起一丝苦杏仁味——是方才那碗银耳羹的余韵。
“王公公稍候。”她捏着裙角起身,故意踉跄一步,银鞋尖儿擦过门槛发出轻响。
借着弯腰整理裙裾的工夫,眼角余光扫过王德全手中的名册——泛黄的纸页在月光下泛着青,“苏婉如”三字歪歪扭扭,横画像被刀背压出来的,捺脚墨迹成团,倒像是拿湿笔在宣纸上糊出来的。
《唐宫记事》里的记载突然窜进脑海:永徽三年,掖庭令私改采女名册,将罪臣之女换作商户之女,朱批上的名字墨迹未干便被雨水晕开,成了铁证。
她喉结动了动,抬眼时已堆起怯生生的笑:“公公,这名册上写的...可是‘苏氏挽棠’?”
王德全不耐烦地翻了一页,灯笼光映得他脸上的麻子发亮:“姑娘仔细着,圣谕里写的是‘苏婉如’。”他晃了晃名册,“赶紧跟我走,让陛下等久了,老奴可担待不起。”
苏挽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身闺名分明是“挽棠”,这“婉如”二字却像根刺扎进她心口——嫡姐苏若雪小字“婉如”,侯府上下从没人敢提这名字。
她望着王德全袖中若隐若现的名册边角,突然想起今日午后柳青萝送来的银耳羹,碗底压着的尚食局出库记录上,“夹竹桃蜜饯”的墨迹也是这般晕染不开。
“有劳公公。”她垂首应下,跟着王德全往偏殿走。
廊下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碎银似的月光落满青石板,照见王德全腰间的玉佩——是块成色极差的独山玉,刻着“德全”二字,边缘还蹭着些胭脂渍。
她记起宫娥们私下说的,王德全最是贪财,收了好处连圣旨都能改两个字。
偏殿的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时,苏挽棠摸了摸鬓间的银簪。
簪头雕着并蒂莲,原身生母留下的,空心处藏着半片碎瓷——那是昨日从张嬷嬷房里捡的,沾着毒杏汁。
若等会儿有人要她认什么罪,这碎瓷便是最好的证物。
可等了小半个时辰,偏殿里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直到王德全捧着茶盏回来,才说陛下临时去了景阳宫,让她先回绣房候着。
回到绣房时,天已蒙蒙亮。
苏挽棠推开窗,晨露打湿了窗台上的《明后传》,书页间夹的杏核滚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妆匣底部的铜锁——那是原身生母的陪嫁,锁眼里塞着半张旧账页。
突然,她想起穿越前在侯府库房翻查旧账时,曾见过一本《苏氏宗谱》。
末页签押处有一行小字:“苏婉如立”,字迹清瘦如竹枝,和今夜名册上那团糊成一片的墨迹,半点都不像。
苏挽棠捏着那半张旧账页的手微微发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月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在妆匣上投下一道银边,将账页上的墨迹照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穿越前在侯府库房翻查旧账时,偶然瞥见的《苏氏宗谱》末页。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宗族记录,此刻再回想,末页签押处“苏婉如立”五个字,笔锋清瘦如竹枝,起承转合间带着股傲气,与今夜王德全手中名册上那团糊成一片的墨迹,简直判若两人。
“这绝不是同一人写的。”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身闺名“挽棠”,而“婉如”是嫡姐苏若雪的小字,侯府上下避之如讳,怎会平白出现在圣谕里?
更蹊跷的是,月初嫡姐以“替妹祈福”为由送她入宫时,她还当是嫡母突然心软,如今想来...
“叩叩。”
绣房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苏挽棠迅速将旧账页塞回铜锁,转身时已恢复寻常神色:“青萝?”
门帘掀起,柳青萝端着药盏进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星点墨迹。
她生得清瘦,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垂着眸,将药盏放在案上时,指尖擦过苏挽棠手背——这是她们约定的“有事相商”暗号。
“今日尚食局的银耳羹,奴婢多留了半碗。”柳青萝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紧闭的窗,“方才在司药房煎药,听见掌事姑姑骂小太监,说景阳宫昨儿送了盒夹竹桃蜜饯,偏巧记在苏采女名下。”
苏挽棠心口一紧。
三日前她在绣房被毒针所伤,针上浸的正是夹竹桃汁,当时所有人都说是她自导自演博关注,如今看来...她突然抓住柳青萝的手腕,力道重得对方倒抽一口冷气:“青萝,我要你帮我查件事。”
柳青萝的瞳孔微微收缩,却没抽回手,只垂眼盯着交叠的手腕:“姑娘说。”
“侯府送采女入宫那日的细节。”苏挽棠将宗谱签押与名册字迹的事简略说了,“重点查是否有旧仆记得那日情形,尤其是谁亲手递的庚帖,谁在名册上落的笔。”她松开手,从鬓间拔下那支并蒂莲银簪,空心处的半片碎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若查到什么,用这碎瓷做信牌,只许你我知道。”
柳青萝接过银簪,指腹轻轻蹭过碎瓷边缘:“奴婢明白。”她抬头时,眼尾的挑痕里多了丝锐光,“景阳宫的人盯得紧,奴婢明日借送绣样去司珍房,顺道找掖庭的老宫娥打听。
侯府的旧仆...听说前儿有个周姓门房来送冬衣,被拦在宫门外,许是能说上话。“
苏挽棠心头一震——她早该想到,宫墙虽高,总有些旧人念着侯府情分。
她伸手按住柳青萝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来:“小心景阳宫的人,若有危险...”
“姑娘救过我命。”柳青萝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上回毒针案,要不是你替我挡了那针,我早被尚宫局杖毙了。”她将银簪收进袖中,“今夜子时三刻,奴婢去司药房取夜香,顺道去后宰门转一圈。”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
柳青萝立即垂下头,端起药盏递过去:“姑娘快喝药,仔细凉了。”
苏挽棠接过药盏,药汁的苦意漫过舌尖时,正看见柳青萝转身的瞬间,袖中银簪闪过一道微光——那是她藏在簪中的半片碎瓷,此刻正贴着柳青萝的手腕。
等柳青萝的身影消失在廊角,苏挽棠才推开窗。
夜风吹得烛火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团晃动的墨。
妆匣上那本《明后传》被晨露打湿,书页粘连着翻不开,她索性扯下页脚空白处,蘸着药汁在上面描摹记忆中的“苏婉如”签名。
第一遍,笔锋清瘦如竹枝,是宗谱上的;第二遍,横画如刀背压过,捺脚墨迹成团,是今夜名册上的。
两张字迹并排放着,连笔势走向都南辕北辙。
她盯着那团糊成一片的墨迹,突然想起王德全腰间的独山玉玉佩——边缘蹭着的胭脂渍,像极了女子描眉用的螺子黛。
“苏若雪。”她低低念出嫡姐的名字,指节抵着桌沿,“你让我替你入宫,难道以为我会像原身那样任人拿捏?”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带着几分潮湿的凉意——要下雨了。
苏挽棠将两张描摹的字迹叠好,塞进妆匣最底层,那里还压着原身生母留下的半块玉牌,刻着“长命”二字。
雨丝开始飘落时,她吹灭烛火,躺上绣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廊下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极了柳青萝的绣鞋碾过青石板的轻响。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合了合眼,梦里全是那团糊成一片的墨迹,渐渐渗开,变成苏若雪出嫁那日的红盖头,又变成景阳宫檐角的金铃,最后凝结成一句话:“苏婉如,你躲不掉的。”
雨一直下到清晨。
苏挽棠推开窗,看见青石板上落满水痕,像极了昨夜名册上晕开的墨迹。
她正对着铜镜理鬓发,就见柳青萝抱着一摞绣样进来,袖中隐约露出半片碎瓷的反光。
“姑娘,今日尚衣局要的百子图绣样,奴婢都备齐了。”柳青萝将绣样放在案上,指尖快速在她手背上点了两下——这是“有进展”的暗号。
苏挽棠垂眸整理绣样,指尖触到最底下那幅的缎面,里面裹着张纸条,墨迹未干,还带着雨丝的潮气。
她心跳陡然加快,却只笑着应:“辛苦你了,等会儿我去司珍房交差,你替我看着绣房。”
柳青萝点头退下,出门时撞翻了窗台上的瓷瓶,碎瓷片落了一地。
苏挽棠弯腰去捡,趁机将纸条塞进袖中。
展开时,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周头说,送采女那日,递庚帖的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春桃,名册上的字...是春桃代笔。”
墨迹在末尾晕开一团,像极了昨夜王德全手中名册上的“婉如”二字。
苏挽棠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窗外的雨还在落,却突然不那么冷了——她终于抓住了那根线头,只等顺着它,抽出幕后之人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