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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启程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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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页。
苍白的冬日阳光,斜斜地穿透高耸的拱窗,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锋利界限。
飞尘在光束中无声舞动,模糊视线。
少女伫立于光瀑之中,身影被拉扯得细长而倔强,横亘在了金发少年的必经之途上。她玫红色的裙摆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在白灰冷调画面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恰好立于那光与影交锋的最前沿。半侧脸庞被日光勾勒,另一半则彻底沉入走廊深远的阴影里,模糊了神情。一枚剔透的传讯水晶在他掌心无声地化为齑粉,簌簌地从他指缝间零落。
“就留在魔塔不好吗?”
“我不想要你死。”
【似乎每个人都把她置身事外】
【我无法做出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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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测厅内的混乱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学徒们如蒙大赦,却又被一种心有余悸的好奇心攫住,动作匆忙地收拾着散落的仪器和笔记。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和冰晶融化后的湿冷。
索锡担忧地看了一眼被沙菲克助教扶起、脸色苍白虚脱的欧尔佳,又看了看脸色铁青、正对尤里冰雕施加层层禁锢咒与传送咒的诺拉教授,最终目光落在兀自嘟囔着什么的尤里身上。她轻轻扯了扯身旁埃尔西的袖子。
埃尔西最后瞥了一眼混乱的中心。他的目光与诺拉教授短暂相交,教授眼中除了显而易见的愤怒,还有一丝极深的、难以化开的疑虑。
“……”埃尔西沉默地收回视线。
大地精灵趁着一片忙乱,灵巧地钻入他宽大的法师袖袍之中,消失不见。
随着临时契约被强制解除,教室內那些因失控而躁动的精灵骤然失去依托,纷纷消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骨的寒意。
唯有那些与学徒们签有正式灵魂契约的精灵,才能在方才剧烈的元素乱流中勉强维持形态,它们不安地伏在主人肩头或环绕其周身的空气中,身体微微闪烁,警惕地注视着诺拉教授的一举一动,以及那座正在咒文光芒中逐渐变得模糊、即将被传送走的尤里冰雕。
观测厅墙壁上原本映照着繁复星轨的魔法光影倏然熄灭,露出背后斑驳古老的石灰墙面,更添几分破败与萧瑟。
撤离的人群带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有人匆忙推门而出,带起的急促气流掀翻了桌面上墨迹未干的稿纸,羊皮纸卷滚落在地,夹杂着低声的抱怨在寒冷的空气中盘旋;有人口中念诵简短的变形咒文,周身光影扭曲,化作各类羽色不一的鸟类——渡鸦、猎鹰、甚至还有一只有着华丽尾羽的孔雀——争分夺秒地振动翅膀,灵巧地穿过窗棂上凝结的厚重冰晶,掠向塔楼外广阔却灰蒙的天空;更有甚者,踏着嗡嗡作响、铭刻浮空符文的悬浮滑板,试图离场,却在擦着克莱斯特肩头掠过的瞬间,被后者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精准无比地拽下滑板。
那学员惊呼一声,差点摔倒,引得观测厅内尚未离去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小小的骚动和哄笑。克莱斯特只是冷冷地将滑板扔到一边,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塔楼走廊的空气更加寒冷,迅速驱散了室内残留的香料焦糊味和浓郁的水元素气息。学生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声音在空旷高耸的石廊里形成模糊而嘈杂的回响。话题的核心自然是尤里又一次惊世骇俗的“壮举”、欧尔佳突如其来的晕倒,以及诺拉教授那难看的脸色。
索锡被沙菲克助教招手叫了过去。这位平时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助教此刻面色凝重。索锡半跪在地,在周边几位热心学徒的小心帮助下,她动作轻柔地将一瓶莹绿色的恢复药剂,倾入欧尔佳失去血色的唇缝。
就在这一刹那,索锡调整角度时,余光敏锐地瞥见一旁埃尔西垂落的袖口——本该因课程结束而失效的羊皮纸,此刻竟在少年苍白修长的手中,表面那些晦涩的符文正幽幽闪烁着微光,贪婪地吞噬着从埃尔西指尖不断逸出的冰晶碎屑。
当一滴殷红的血珠,从他腕部伤口渗出时,索锡她隐约看到,那只藏在袖中的大地精灵的指尖,凝聚着一颗冰珠,而那冰珠正沾染着那抹刺目的鲜红!随即,血珠被精灵无声挥落,飘到被添加新符文的卷轴中心!
混杂着震惊与担忧的冲动让她几乎要立刻冲到埃尔西身边抓住他的手问个明白。
这太异常了,太危险了!未经许可的私下空间操作,尤其是涉及血液媒介和精灵,是魔塔明令禁止的高风险行为。但她强行压下了这股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借着扶起欧尔佳、为她擦拭嘴角药液的动作,巧妙地转换了姿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沙菲克助教可能投去的视线。
在她转身的瞬间,埃尔西似乎有所察觉,他迅速而自然地拉下法袍宽大的袖子,将精灵和卷轴遮掩起来。
那袖中的精灵,正通过他的血液作为媒介,通过那张卷轴,维持着一个隐秘且稳定的微型以太传送通道。
埃尔西几不可闻地轻声叹了口气,嘴唇微动,以低不可闻的气音提醒袖中的存在:“下次注意环境。”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刚刚打完招呼的索锡。
索锡恰好在此时从刚刚清醒过来、仍显虚弱迷茫的欧尔佳身边抽身站起,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无波。
“欧尔佳被他们送去医务室了,回复药剂让她恢复了不少。”索锡说道,语气尽量显得轻松平常。
“你说,尤里这次又搞了什么鬼?”索锡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自己有些散乱的金发,莱安从她发丝间钻出,小巧的火苗身躯似乎有些疲惫,火焰比平时黯淡许多。
“他的精灵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安分,吵吵嚷嚷的,但从来没这么疯过……”她没再说下去。
“表象未必是根源。”埃尔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元素的污染性失控,尤其是这种带有强烈指向性——针对精灵契约的狂暴,诱因可能并非直接来自召唤者本身的法术失误。”
“你是说……有别的什么东西影响了他们?在观测厅里?”索锡努力跟上埃尔西的思路,“但诺拉教授和沙菲克助教没有发现外部魔法阵或诅咒痕迹啊。如果是恶意的干扰,不可能毫无痕迹。”
“魔法阵和诅咒并非唯一能扰动元素界的媒介。”埃尔西的目光掠过墙壁上古老的刻痕,那些是历代学徒和法师留下的印记,有些蕴含着微弱的力量。
“能量共鸣,强烈的残留意念碎片……对于某些极其敏感的元素生物而言,可能都会有些影响。”他说话时,索锡肩头的火精灵点了点头,小火苗闪烁了几下,似乎表示赞同。
“埃尔,你是有什么具体的看法吗?”索锡追问,绿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只是基于现有信息的猜测。”埃尔西巧妙地避开了她直接的视线,目光投向窗外稀疏飞过的变形术学徒们,“尤里·帕利,以他的性格,或许是不小心挖到了、或者激活了某件他不该碰触的古物,而那东西被带进了观测厅。”
“什么东西?”索锡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暂时压过了后怕。
“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却依然顽强存在的‘回响’。”埃尔西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谨慎,“诺拉教授会查明的,她刚才有使用探测魔法,如果帕利的身上没有,她晚些时间可能还回来调查。”
他说这话时,火精灵莱安又是点了点头,然后似乎耗尽了力气,火焰愈发黯淡。
“莱安感觉还好吗?”索锡关切地询问道,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火苗。观测厅中的仪器已经全部关闭,空间内的元素浓度下降,莱安的身影也变得飘忽不定,大概很快就会回去卷轴里了。
火精灵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做了一个休息的动作,便化作一缕细小的红色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她看起来累坏了,这次冲击对她影响不小。”索锡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心疼,随即她看向埃尔西,“你的精灵呢?它……没事吧?”她努力让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关心。
“以帕利的性子,迟早会惹出比今天更大、更难以收场的麻烦。”埃尔西的思绪似乎还在方才的事件和“回响”上,对关于自己精灵的询问避而不谈。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稀稀落落散去的人群,冬日午后的阳光打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他动作熟练地将几本厚重的、封面印着《星轨预言与干涉论》和《元素共鸣》的魔法典籍塞进天文塔墙面一处缓缓蠕动的空间褶皱里。
然后,他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平淡地提议:“三号餐厅的榛果慕斯。”
“要一起去试试吗?这个时间点,应该刚出炉。”
索锡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到甜品。她迅速瞥了一眼他平整的袖口,然后扬起一个微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味道不错的话,下次可以带两份给他们尝尝。”她扬起下巴,小巧的珍珠耳坠在她颈侧轻轻晃动,折射着微弱的光,“可惜刚才没来得及和他们好好告别。”
“不过刚才尤里被冻成冰雕的模样——”话音未落,她已利落地跨出观测厅高大的门槛,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俏皮,“莱安好像看得很尽兴,火苗都跳得欢快了些。”
“你呢?”索锡的声音忽然降低,变得有些飘忽,她放缓脚步,与埃尔西并肩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他的侧脸,“和那只精灵告别了吗?”
“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如果一只能够自如运用冰属性魔法的大地精灵是真实存在的,那么现存的所有精灵研究和元素谱系理论,恐怕都可以直接丢进废纸堆里回炉重造了。
“有的,”埃尔西双手扣紧袖口,边走边整理着其实并无丝毫褶皱的衣装,“因为以后很难再见面了。”
正午苍白无力的阳光,艰难地穿透走廊上一扇接一扇高耸的的拱窗,将两人的身影在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拉成细长而孤寂的剪影,随着他们的移动而不断扭曲变形。
二月末的天文塔走廊依旧被来自北方荒野的顽固寒气侵蚀着,石壁冰冷彻骨。窗檐下垂挂的冰棱,倒映着二人一前一后行走的模糊身影。
埃尔西忽然伸出手,掰断了其中最长最尖锐的一支冰棱,然后用指腹抹去碎碴,将带有尖端那段冰锋递向索锡。
冰锋的边缘无意间划过少女摊开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和凉意。埃尔西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受伤了。”
索锡翻转手掌,露出掌心一道已经愈合、但仍透着淡粉色的细微痕迹:“前几天练习元素转换术时的小失误,能量逆冲了一下。”她不在意地揉了两下,“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早没事了。”
然而埃尔西清晰地记得,晨间她递还笔记时,这双手分明完好无损。
但索锡显然并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她快速握紧了拳头。
“说起来,你这几天似乎格外主动地和我交流。”索锡用冰棱的尖端在布满刻痕的石墙上随意划下蜿蜒的银色线条。
别扭,她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但是在埃尔西面前总是处处受限,不知道在照顾谁的情绪。
“一直如此。”埃尔西否认,同时故意碾过从窗缝渗入、未被清扫的积雪,积雪在他的靴底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挤压声。他不动声色地调整步伐,与少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前后距离。
索锡突然驻足转身,手中冰棱的尖端精准地抵住埃尔西的心口,隔着厚厚的冬季法师袍,依旧能感受到那一点冰冷的硬度。这个角度让她能清晰地看清少年那张纹丝不动的脸庞,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金色眼眸。
“埃尔西·亚希伯恩,”她直呼其名,绿眸紧紧锁定他,“你考虑过……你做的事情自己承担得起代价吗?关于任何事情。”
“考虑过。”埃尔西任由那冰冷的寒意透过衣料渗透皮肤,“无论是课题选择还是其他的事情。”他抬起的手掌悬停在冰棱之上,却并未真正触碰,“都有考虑过。”
“是吗?”索锡挥舞冰棱的姿势像极了一个蹩脚却努力的剑士,玫红色的厚重冬裙随着动作缠上她的小腿,泄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气急败坏。
最后她猛地改用施咒手势,指尖魔力一闪,将冰棱“啪”地一声粉碎在半空中,飞溅的冰晶如同细碎的钻石。而在收势的瞬间,索锡猛地拉起斗篷的兜帽,严严实实地罩住了自己的一头金发和大部分脸庞,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巴和抿紧的嘴唇。
“你觉得我现在像什么?”她的声音从兜帽下沉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甚至试图挤出一丝自嘲的笑,但未能成功,“像鸵鸟吗?”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穿透了布料,“才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吗?”
“索锡。”埃尔西望着兜帽边缘悄然滚落、砸在冰冷地面的泪滴,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抬起。反倒是他袖中隐藏的精灵急得一阵细微的躁动,传来几乎无法感知的元素波动。
“埃尔,”她的影子在脚下交织,几乎遮住了自己的靴尖,却让那些不断掉落的、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微光的眼泪显得更加明显,“前几天我就在想是不是当初和母亲一起去找父亲会比较好……”
“今天我又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上你的脚步。”
“我是不是总是在原地踏步?”
埃尔西沉默着。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人,更不擅长解释那些盘根错节、深陷危机的事情。
只是沉默地陪伴,等待索锡自己慢慢消化情绪,重新振作起来。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只是沉默显得格外沉重。
于是他决定说些什么,哪怕无关紧要的话题也可以。
“我只是该回帝都了。”良久,埃尔西终于开口。他的手心无声地升起一块棱形的冰晶,其中浮现出帝都宏伟建筑的模糊身影,雪花在其中纷飞,“去见未来的女王,以及我的父亲。”
他恰好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半边脸浸在阳光里,半边隐于走廊深沉的阴影中,这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莫测,“我希望在第一王女正式继任前,与她解除婚约。这于她、于我,都是必要的。”
而他回去,不仅仅是为了见那位所谓的未婚妻王女,更是为了确认未婚妻的身份或者解除婚约,从而在官方层面上,尽可能地减少与“故事女主角”身份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引人遐想的亲密联系。
他说得轻描淡写,彷佛只是在讨论下午茶的司康饼要不要多加一份枫糖浆。
索锡却感觉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无比。她知道,在埃尔西房间里那个镶嵌着虎眼石的黑檀木匣子中,正躺着三封被正式退回的信函——一封来自埃尔西那位极有威望的父亲,另外两封则分别来自王女本人和王子。
退回,意味着拒绝沟通,而埃尔西最该明白不过了。
占卜残留的破碎影像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一遍遍重映:暴雪肆虐的苍白山脉,视野模糊,殷红得刺目的痕迹在雪地上蜿蜒伸展,不祥至极。黑色荆棘穿透华贵的白色礼服,残忍地刺入其下的胸膛。当她竭力想要看清埃尔西身旁的那个身影是谁时,画面的胶片却突然卡带、扭曲,只剩下尖锐刺耳的杂音疯狂攻击着她的耳膜,每次都会让她头痛欲裂。
“……”
“……什么时候出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闷嘶哑。
埃尔西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仿佛庆幸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柔软的手帕递出。然后避开索锡的视线,沉默地整理着自己袖口上那枚其实并未松动、熠熠生辉的蓝宝石袖扣。
“最快明晚。今天下午还有魔咒实践测试,诺顿麦布赫教授至今还未同意我提前结课。”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甚至带上一丝对教授的不满,试图转移焦点。
索锡笑了笑,带着苦涩。埃尔本人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他在自己面前撒谎或隐瞒时,手指总是会无意识地摩挲或者整理某样东西,试图转移注意力。这个习惯从小到大,从未变过。
“今天宵禁前,我们去看看欧尔佳吧。”索锡突然抓住他正在整理袖扣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走花园那条密道去医务室,不会有人发现。我有点担心她。”
埃尔西的叹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清晰的白雾,缓缓消散。“可以。”他最终应允,反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随即松开。
当两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通往楼下螺旋楼梯的尽头,某扇布满厚重冰霜的拱窗玻璃上,突然极其模糊地浮现出一张扭曲的人脸轮廓,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近乎无声的低语,融化在风里:“真是……越来越有意思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