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途》传灯者

19、弱点

　　云澜一顿，审视的目光落到明庭的脸上，半晌淡淡问道，“师兄？他怎么会来上京？你不是认错人了吧？”

　　不信任至此啊！明庭坐回到榻上，倒了一杯水，斜掠了她一眼，低声道：“我自己的师兄我会认错？唉，不知为何，我和随从一早到太掖湖垂钓，在湖中浅滩遇到了浸在水中的师兄，他受了严重内伤，腿上还中了箭，又在水里泡了大半夜，一直发热昏睡，我看……情形只怕不好。”

　　边说话间边仔细观看云澜反应。

　　云澜先听是他遇到了云丛，先放下一半的心，听了这话，心又提起来，只机械地塞了满嘴的糕点，待要下咽，干硬的云片糕卡在喉咙，怎么也咽不下去，不由咳嗽出声，忙把桌上的杯子挪过来一饮而尽。

　　明庭眼看着她把自己的那杯水喝完，故作惊慌道：“据我察看师兄这腿上的伤口可不是一般的伤口，倒像是军中的拏箭。师兄怎会受这样的伤？师姐，我原想着送师兄去外面大医馆，但这伤口……现已经过了这半天，你随我去看看？咱们得拿出个章程。”他作势站起，要往门外走。

　　“等一下！”云澜心急如焚，纤指揉着发疼的额角，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外面都是巡察的玄衣卫，先等一下！让我想想。”

　　“师姐，难道玄衣卫是在搜查师兄？！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生死关头，这可如何是好？！”

　　云澜抬眼他急切担忧的表情，又看了眼他激发的结界，把前因后果串了一遍。

　　不过片刻，脸上的焦虑担忧一点点隐没，慢慢变为平静，她嘴角含了一丝冷笑，说道： “他到底干了什么，想干什么，一向从不与我说！师弟，如你所说，还是师兄送到大医馆吧，城中最有名的医馆就是回春堂，医师都是圣手，医术高明，想必定能救下师兄。”

　　“如果事涉朝廷和镇邪司，该抓抓该罚罚，我不过一介区区驱邪使，能庇佑住谁？师弟未免把我想的太过厉害了！”

　　一点惊讶浮于明庭的脸上，他站定了，居高临下看向云澜。

　　两人目光交接，于无声中对峙。

　　只片刻，明庭轻轻一展袍袖，叹道“既然师姐如此说，那好罢。看来是我自寻烦恼，我不过一介记名弟子，与师兄的交情总比不过你们从小到大的深情厚谊。总不至于为他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若师兄被抓，小孤山可如何置身事外呢？”

　　这一天天的，又累又气又担忧，真的够了。

　　云澜无语冷笑，抬头看着明庭，“那么今日你来这里，是为了威胁还是试探呢？我来猜一猜：是试探我对师兄到底有多深的感情？试探你可以利用我这份感情达成多大的结果？还是试探云丛是不是身为驱邪使的云澜的弱点？”

　　在这个薄凉的黄昏时分，无数的失望、愤怒、无力、倦怠……铺天盖地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让她失了控！

　　这个高贵优雅的俊美少年，心怀叵测，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云澜逼近明庭，袖中匕首出鞘，飞速压在他修长的脖颈处。神兵冰冷，激起肌肤一大片战栗。

　　明庭无路可退，跌坐在榻上，云澜单腿跪于榻上，一手持匕首，一手死死扣住了他修长的脖子把他摁倒在榻上，冷声喝问道：“你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庭如玉山倾倒，被云澜杀气所摄，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对啊！这才是她，这才是战报上的驱邪使云澜啊，手起剑落，干脆利落，一尊杀神！

　　夜色已至，屋内昏暗，男女衣衫交叠，本是最旖旎的场景，此时却杀机顿现。

　　明庭蹙眉，艰难问道：“师姐……是要杀了我吗？为了我说的这几句话？你怀疑什么？”

　　他隐在袖子中的右手拇指扣住食指戒，那里有个精心制作的机关，只要发动，里面淬了剧毒的千百根细针瞬发，这么近的距离，对面的人必是千疮万孔，无法生还。

　　明庭微微睁大双眼，清绝的脸上只是疑惑，仿佛一个充满疑问的孩童，又问了一遍：“怀疑什么？”

　　云澜冷笑道：“我知道你和他们渊源不浅，我知道你们从哪里来！你们一个个蹬鼻子上脸，把我当傻瓜戏弄，毁了我的亲人，还要毁了我的门派！小孤山上多少无辜的人，为什么要为你们的血海深仇做垫脚石？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吗？”

　　明庭眼眸明亮，看似意外于她的失控，看着她，默默无语。

　　“你想试探我对师兄的感情，如你所愿！我把他当我的亲兄长，不忍心看他死！但你们别以为抓住了我的弱点，就想我为你们所用，就想为所欲为！”

　　“如果有一天，他祸国殃民，手上沾上无辜人的鲜血，我云澜必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世间，活着就已经十分不易，哪怕贱如蝼蚁，哪怕日子再不堪，我们也有权利好好活着，不该在阴谋诡计中当炮灰，不该由别人定生死。”

　　明庭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久远的一幕。

　　那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春日，父皇在批阅奏折，小小的他静静坐在阶下看书，父皇笑问“澈儿在看什么书啊？这么入迷？”

　　“回禀父皇，儿臣在看历朝历代各位明君的故事，太傅给的，明天还要考问儿臣心得。”

　　“那我儿有了什么心得？”

　　“夫圣人明君，皆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法。儿臣亦要寻得自己的方法，让天底下的老百姓过上和平富裕的好日子.......”

　　“好好好，小小年纪，志向很大，我儿定会是一位千古明君，到时候史官也定会把我儿的故事写进书册里。”

　　他的初心，原本也是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君主，天意弄人，他从来也没想过活成如今这样！满手沾了血，午夜梦回，心内空空，一无所有，尽是仇恨。

　　他回忆往事，神思游离。被扼住的喉咙巨痛，已近窒息。眼角被逼出一颗珍珠大的眼泪来，滑落在耳边。他抬起左手握住云澜的手腕，袖子滑落下去，手腕上红黑二色串成的宝珠，轻轻碰撞，彼此纠缠。

　　云澜冷眼看见，满腹的愤懑和怒气忽然散去，巨大的挫败无力感笼罩了她。涌上心头的还有一分不知来源、无法分辨的情绪。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慢慢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明庭慢慢坐起了身，低声咳嗽，哑声道：“师姐，不管你信不信，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师兄要干什么。但我在何家得到了一些讯息，看到你们镇邪司玄衣卫在四处搜寻抓人，随即又救了重伤的师兄，不难猜出，他们要找的人就是师兄。”

　　“我来找你，自然是为救师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但师姐，我发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伤害小孤山。”

　　云澜站在沉沉的夜色中沉默，过了一会找到油灯点亮，转头看到明庭衣衫微敞，雪白的脖颈处有刺眼的指痕。

　　明庭用手抚住脖子，皱眉，露出无限痛楚的表情。

　　云澜道歉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只得勉强道：“谁让你无端激怒我！你在小孤山也待过一阵子，应该听说过我的事迹，我打过的师兄弟可不计其数，哪一个都比你伤的重，没见过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

　　原来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比起师兄弟们，我伤的不重。明庭听得无语，向她竖起个大拇指以示她真的很厉害。

　　她找出药膏，洗净手，帮明庭把药涂在脖子上。

　　云澜看他：“师兄现在何处？现在怎么样了？你不要告诉我他真的要死了！”

　　“啊，师姐，轻一点。他在何家一处隐秘的暗室内，外人找不到。我已经安排了医师看诊，伤虽然重，但应该会无碍。”

　　“你用了何家的人手？何家可以信赖吗？”

　　明庭抬起眼眸，笃定说道“没问题。”

　　他高高仰起头，感受云澜一边涂药，一边习惯性地轻轻吹气。他喉咙滚动，耳朵通红，半晌，轻轻一笑“师姐，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就是想个合适的理由来看看你啊！这是你第二次伤我了。我要你赔偿——”

　　他露出少年慕少艾常见的青涩害羞表情。

　　他拉住云澜的手腕，轻轻一抹，红色的绳子从他的手腕处，径直套入云澜的手腕。微微闪光，收成合适的大小。“观松堂专属。”

　　云澜正在想他前一句话，猝不及防被带上龙珠，她蹙了眉，伸手去解。

　　明庭按住她的手，嘴角勾起，“师姐，你伤了我两次，我要的赔偿是，罚你永远带着这颗珠子。这绳子，解不开、斩不断、脱不下，只要我不愿，你就脱不下，只有哪天我死了，你才能取得下来。”

　　云澜闻言变色：“呸呸呸，你胡说些什么！你家的尊长们从没有教过你，说话避箴吗？”

　　灯火跳动，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两人靠的很近，仿佛片刻前的对抗是错觉。

　　“我之前找可靠之人去你的家乡寻查，有了些眉目，还没拿到确凿的证据，结果那家人就全被杀死，一把火烧了。是你找帮手做的？”

　　明庭心中震动，目光流转，他忽然意识到一种新的可能，自己的这个师姐对自己未必全然无情。他震惊之余，仔细听她说话。

　　“……何氏大富之家，何姑娘美貌天真，你们正是一对璧人。你说你和他们没关系，那好……师兄的脸应该没有被看到，等他伤好，你就让他乔装离开上京！”

　　灯火昏暗，云澜取小剪子剪去一截灯芯。

　　“以后……你也不要再来这里，不要掺和我们的事情。道不同。”

　　一字一句，都像是为他在做打算。

　　明庭坐直身体，清绝的脸上挑起眉毛，“师姐，如果，我非要和你同道呢？”

　　不等云澜反应，他淡淡说道：“我的随从来接我了，很多话当我没说。明庭先走一步，师姐多多保重自己。”

　　明庭站起身，拔出头上的白玉簪，向上念咒一划，结界四分五裂，化作流光四散。

　　结界一破，他又变成了那个冷静疏离的贵公子，她也变成了八风不动、客套的驱邪使。之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两人相对行礼，明庭微微一笑，径直向外走，他的随从早候在门外，给他披上一件黑色的大氅。

　　他拢住大氅走了几步，停了一下，却未再回头，一直走出院去。缀在后面的随从关上院门，隔断了云澜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