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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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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处处都有规矩,再急的事宜,街市间也不得纵马狂奔。各坊街都立有高大青石,上面刻了仪制令:“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
云澜骑马慢慢行至镇邪司时,那股熊熊的怒火已消退了一半,她逐渐冷静下来,思考起说话之策。
见到谢含璋那一刻,她脸上甚至还挂上了稳当的笑意。
“殿下,属下已奉命归京,特先来向您汇报存菁城一事。”她把存菁城的事宜说了一遍,特地挑了重点,尤其把话头放在王郡守“一心为公安顿民生”、“如今上下其心,热火朝天”,逐渐过渡到“这一路见到民众诸般苦难”、“民众如何像久旱逢甘霖般期盼朝廷的援手”……上。
谢含璋端坐聆听,把手中的湖笔随意丢到了砚台上,抽出一块绸帕细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脸上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抬眼盯视着面前的女子,看她双手抱拳,眼神下垂,神态恭谨。他加深了笑意,难为她还精心编排了这一番话,她不应该冲到他桌案边,大声质问:“殿下,城门纳税的法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您这个皇子难道不应该尽一尽劝诫的职责吗?”
对啊,那就不是云澜了。
她不缺这样的胆识,她是偏要在她方正的性子上裹上一层圆融的盔甲,不肯轻易得罪人。看她这一身风尘仆仆,必是火急火燎,一进城先赶来了镇邪司。
他心悦她,偏想去掉她的伪装,让她在他面前尽情袒露最真实的样子。
不绕圈,不掩饰,真诚地做自己。
谢含璋云淡风轻地点头,“做的很好,云大人辛苦了,这一路奔波,不如先去休整一番?”
云澜素来最怕的就是官场中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手段。没得到结果,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先走。
她左右思忖,把心一横:
“殿下,属下入城时,看到城门口下了门税令,城外堆积如山的百姓,只怕被有心人煽动,容易激起民变。”
谢含璋胜了一局,心情愉悦,忙暗咳一声压下嘴角,故作烦恼地撑头道:“宫里下了令,也是怕这么多民众入了上京,不好治理。我也无法违逆,不瞒你说,最近为此事也甚是烦恼……”
云澜蹙眉建议道:“殿下,不如效仿存菁城,在外城直接安置……”
谢含璋心里早已经有了章程,不过正在奏报中,他看见云澜发髻上束发后垂下的黑色带子不规则的挂在耳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想伸手帮忙去捋,云澜见他走得近了,忙往后退了一步。
谢含璋的手停在了半空,见她动作,想起之前的那句“我对殿下毫无私情”,微微蹙眉,“云大人忧国忧民,很是难得。此事我已有了章程,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一下,貌似无意地询问:“云澜,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云澜知道他做事的风格,听到他说已有章程,必是有十拿九稳的计策。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听到他有此一问,忙真诚回道:“殿下龙章凤质,有潘安之貌、子健之才。又兼运筹帷幄,胸有沟壑……属下等皆无比景仰。”
谢含璋听到她这一连串溜须拍马的奉承话,面上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我听说传闻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云大人大大不悦,可见是心口不一……”
“……”云澜听得呆住,不明白话题怎么跑得这么偏,忙弯腰鞠躬解释道:“属下是觉得愧对殿下,草民鄙陋,怎能与殿下相提并论?只怕唐突了殿下。”
谢含璋深深凝视她的脸:“如果,本王就想和你相提并论呢?”
云澜额上生汗,弯下腰,一句不敢再说。
谢含璋自视甚高,自诩谦谦君子,这么试探地问一句,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见她这样,不想再强迫,半晌默默无语,心里叹了一口气,让她退下了。
隔日便是仲秋,云澜在回折柳巷的路上,就看到各家店铺已经挂出了祈福的灯笼。
等到了仲秋这一日,宫里给镇邪司在京官员赐下了团圆饼和桂花酒,云澜难得仲秋在京,独身一人,也不想打扰同僚,夜间无事便四处逛逛,准备猜一猜街上的花灯、赏一赏太掖湖的月亮。城中各店各家都燃着灯烛,加上这一夜月光皎洁,把上京城照得恍如白昼。
上京有个传统叫“走月亮”,仲秋之夜于拜月后,妇人们可盛装出行,走过三桥,寓意着祛病延年。
云澜高挽发髻,身着金满满为她新制的衣裙,外面长袖的绯红纱衣,内束一条同色的抹胸裙,挽了浅色披帛,顺着走月亮的人流慢慢走着。
她素日里穿长靴惯了,垂至脚边的长裙偶尔穿一次只觉得分外累赘。
她见人人手里都提了一盏灯,路过一家店铺,她便驻足看了一下挂在外面的各式造型的灯笼,不多时挑中了一盏嫦娥奔月的灯笼。
八角的灯笼,每一面都精心绘制了不同的嫦娥奔月的镂空图片,灯火一照,描金的线条分外夺目。
“店家,这个怎么卖?”
“小姐好眼力,本店这几盏灯均出自名家之手,您看中的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这盏灯要三十两银子!” 身体圆滚滚的店家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
云澜知道这是店家狮子大开口,想狠狠宰她一下,不由莞尔一笑,她拎起灯端详,轻轻披弄灯面,图案旋转,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云澜斟酌着想还个价。
还未开口,旁边挤过来两个侍女,拥着一个十五六岁,梳着双鬟髻的漂亮少女,她一眼看到了这盏灯,侧头笑道:“这位姐姐,请让我看一下。”
她拎起灯,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欢,边上侍女听说才三十两,又见小姐这么喜欢,忙掏出荷包付了账。
“这……这位小姐是先到的。”店家为难。
云澜刚被挤到一边,现在喜欢的东西又被人捷足先登,眉毛一扬,朝少女看了一眼,双手抱胸正待说话。
只听少女向后娇声喊:“明庭哥哥,你快来看,这盏灯笼如何?”
明庭?这么巧的吗?云澜愕然转过头去。
月色下少年眼睛晶亮,嘴角含笑,背着手立于不远处一盏树灯之下。煌煌的灯火映照着他高贵清俊的侧脸,整个人半明半暗,恍然像月下冒出来的仙人。
两个人各自表示出惊讶,在月光下对视一瞬,明庭已走过来,优雅施礼道:“师姐,多时不见。”
只是近一个多月不见,明庭似乎又长高了些。
云澜扫视了一下旁边呆住的少女,大方一笑回礼:“师弟,真是好巧。怎么不介绍一下?”
明庭拉过边上少女的手:“师姐,这就是我的未婚妻,玲珑。玲珑。这是我师姐—云澜。”
云澜两个字在他的舌尖打了个转,品匝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少女脸上浮起红晕,一扫刚刚的跋扈活泼,娴静地蹲了一礼:“云澜师姐好,刚刚玲珑实在唐突了,师姐年长我和明庭几岁,请恕小妹无礼之罪,这盏灯就当赔罪送给师姐赏玩。小荷——”
三十两的灯说买就买,说送就送,该是富贵人家。
至于她说的年长几岁……人家说的也确实是事实。在大雍,双十年华,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就已经成婚生子了。
云澜豁达一笑,看旁边的侍女提了灯过来,忙坚决推辞道:“不用不用,我原本也没看中,我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玲珑小姐请不要多礼。”
她目光掠过明庭的脸,放到这对璧人交握的双手上,听到他们还打算邀自己一起走一走,忙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致了歉,行礼告辞走了。
明庭含笑看向她走得飞快的背影。
他从没见过云澜今夜这样的装扮,云澜惯常头发全束或者绑个马尾,穿一身利落的黑色镇邪司司服,或者白色玄真道袍。今日挽了发,又穿了绯红色,平白多出来一段温婉明艳,和往日判若两人,但他还是一眼就从人群里就看到了她。
麒麟卫无意中报了她的行踪给他。
在存菁城,他心里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她远一点的,此时见到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想靠近她、折服她。今日本是随意逛逛,又碰上了,可见天意如此,何必逃避?
师姐啊!你相信天意吗?
明庭面上不露,隐在袖口处的带了两颗龙珠的左手紧握成拳。
他放开牵住何玲珑的手,居高临下地淡然吩咐道:“口无遮拦是要命的,走吧。”
何玲珑小心抬眼瞄了一眼自己的“未婚夫”,知道无意中有哪个地方让他不舒服了,忙说:“公子,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明庭淡淡地说:“你是个聪明人,该做什么,说什么,可别让我失望。”
何玲珑和侍女忙深蹲行礼,连连称是。
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根本不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明庭”。明庭长大再怎么变也不可能是眼前人这个样子。
沈家灭门案后,她父亲暗地派心腹查探良久,怀疑是沈氏一起合作的彭家联合当地大员,对贡品偷梁换柱,陷害了沈家,占了沈家的生意和家产,可惜并没有确凿证据,再加上权衡利弊就搁下了。
没想到上个月,彭家上下几百口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和沈氏一般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隔日,一名曾姓大官的脑袋被挂在了当地府衙“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上,手段残忍果决,且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当地人纷纷猜测是鬼怪作祟。
之前听到明庭逃出的消息,何父力排众议寻访明庭,其目的本也不纯,何父一直坚信明庭握有沈家隐匿起来的巨额财富,却不料欢天喜地迎来的是这么一尊手持信物的杀神。
不过半月时间,他已经牢牢把控住了何家,只要他抬抬手,让何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也不是难事。
玲珑聪慧,原本看到他谪仙一般的气度和面孔,起的那点子少女怀春的心思,看到他这半个月的手段,结合之前的猜测也自动熄灭了。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男子。
她知道自己的职责就是听话,配合他的要求演好戏,只是希望戏落幕的时候,自己和家人能好好活着。
玲珑临走时,眼睛向云澜离开的方向一转,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叫云澜的师姐对“明庭”有超出一般的影响力。
她会是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那一线希望吗?
明庭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嗤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