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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北境问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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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帝三年的初夏,北境云州地界,戈壁滩上的热浪开始蒸腾,但早晚仍带着塞外特有的清寒。
归云庄内,比往日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肃静与隐隐的期待。
庄主石坚早已接到密令,知晓将有贵客临门,庄内一切照旧,暗地里却已加强了戒备,并将最好的院落重新洒扫整理。
化名段衡的姜段,在此已安然度过了数月时光。起初的惊悸、漂泊之感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观察与思考。
他每日读书、散步,与石坚偶尔交谈,更多的是通过庄内定期送来的各类文书典籍——其中有意无意夹杂着一些关于大西新政、工坊进展乃至朝堂争议的抄录片段——来了解这个收留了他的王朝。
他看到了纸张的悄然推广,听到了关于“雷霆之器”的模糊传闻,也感受到了这个新兴政权在吏治、农桑上的某种不同以往的务实气息。
这一切,都让他对那位素未谋面、却手段非凡的女帝,充满了复杂的好奇与探究欲。
这一日,午后时分,庄外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石坚早已候在庄门,只见数骑轻简而来,为首者一袭青衫,头戴帷帽,身形挺拔,虽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股不凡的气度。身后随从虽作寻常护卫打扮,但眼神锐利,行动间默契无声,显然是精锐之士。
石坚快步上前,躬身低语:“贵人一路辛苦,庄内已备好茶汤。”
青衫客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有劳石庄主。段先生可在?”
“段先生正在书房。”
来人正是微服而至的林琳。她并未摆出帝王仪仗,只带了最贴身的侍卫,轻车简从,跨越数百里,亲自来到这北境边陲。
她要见的,不是那个需要她施恩庇护的落难大儒,而是一个可能成为她推行大政臂助的潜在股肱之臣。
书房内,姜段正对着一卷关于西域地理的志书凝神,听闻脚步声,抬头望去。当石坚引着那青衫客进来,并悄然退下掩上门时,他心中已然明了。他放下书卷,起身,整了整衣冠,目光平静地看向来人。
林琳摘下帷帽,露出年轻却沉静的面容,目光清澈而锐利,直接迎上姜段审视的眼神。她没有寒暄,没有提及任何救命之恩或沿途辛苦,开门见山,声音清晰:
“段先生,久仰。朕,林琳。”
没有自称“朕”时的居高临下,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告知。
姜段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朕”字,亲眼见到这位一手搅动江南风云、吞并炎国、如今正悄然变革大西的年轻女帝,心中仍不免一震。
太年轻了!然而,那双眼睛里的沉稳与洞悉力,却绝非年轻所能拥有。他压下心绪,依礼躬身:“山野之人段衡,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他刻意用了“段衡”这个名字,表明他已接受新的身份。
“先生不必多礼。”林琳随意抬手,走到书案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书卷,“看来先生在此,并未虚度光阴。”
姜段微微一笑,不卑不亢:“蒙陛下赐予安身之所,得以静心读书,观风土,略有所得罢了。”
“哦?”林琳挑眉,“不知先生观我大西风土,有何所得?可畅所欲言,朕今日来,非为问罪,只为论道。”
对话就此展开,跳过了所有虚与委蛇的客套,直接进入了核心。
姜段略一沉吟,决定坦诚相待:“陛下既垂询,段某便直言。大西立国西域,新并炎国,看似疆域骤扩,然根基未稳。”
“陛下于内,劝农桑,兴工技,整吏治,尤以推广纸张、革新军械为著,此皆强国之基,务实之举,段某钦佩。”
“然,新附之民,心未必归;旧有之利,盘根错节。譬如……度量衡一事,看似技术之微,实则触及赋税、田亩、商贸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之劫,段某切身之痛,便是明证。”他提及自身遭遇,语气平静,却带着沉重的力量。
林琳认真倾听,并不打断,待他说完,才缓缓道:“先生所言,切中要害。强国非仅靠刀兵,更在于治道。治道之基,在于公平、效率。度量衡之乱,便是公平之敌,效率之障。”
“朕欲厘清度量,非为标新立异,实为统一政令、均平赋役、便利商贸之必须。然,正如先生所言,此事艰难,非一蹴而就。先生于江南受阻,非学问不精,乃时势未至,阻力过大。”
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姜段:“然,先生以为,在朕这大西,情形可否有所不同?朕有新兴之朝气,有扫除积弊之决心,更有先生这般洞悉弊病、胸怀良策之才。”
“若由先生主持,从厘清现状、研制标准做起,步步为营,先易后难,待根基扎实,再图推广,是否……有望成此千古难题之一隅?”
姜段心中巨震。女帝不仅清楚知道度量衡统一的巨大意义和难度,更提出了一个极其务实、步步为营的策略——不是强行推行,而是从基础研究、标准制定开始!
这与他之前的激进主张截然不同,却更显老辣和可行。而且,她直接点明,希望由他来主持!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反问:“陛下雄心,段某感佩。然,段某乃戴罪之身,化名隐迹,若出面主持此事,恐为陛下招来非议,亦可能暴露行踪,引来江南仇家。此其一。其二,段某虽略通此道,然于大西国情、各地旧制,了解尚浅,恐难当此重任。”
林琳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淡然一笑:“先生过虑了。先生在此,便是段衡,非江南姜段。朕用才,唯才是举,不论出身。至于非议,朕既敢用,自有担当。至于国情不熟,此正需先生深入调研。”
“朕已设度量局,正在全国勘察旧制,汇编数据。先生可先入局指导,无需立刻抛头露面,待时机成熟,再显名于世不迟。朕要的,是先生之学识与经验,为这项事业把握方向,制定方略。”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先生之学,乃经世致用之学,若只因一时挫折便埋没于山野,岂非天下苍生之损失?大西虽新,却正需先生这般脚踏实地、心怀天下之士,共筑基石。先生莫非愿见江南之憾,在他处重演?抑或,愿以毕生所学,助朕开创一番新局,使度量公平,惠及万民?”
这番话,既有对姜段能力的肯定和尊重,又有对事业价值的升华,更暗含了对江南遗憾的触动,可谓直击心底。
姜段沉默良久,脑海中闪过江南士林为他奔走的身影,闪过安门镇那场大火,闪过这数月在大西所见的那种蓬勃向上的生机与务实之风。
终于,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对着林琳,深深一揖:“陛下不以段某卑鄙,猥自枉屈,谆谆相邀,推心置腹。段某若再推辞,非但愧对陛下知遇之恩,亦愧对平生所学。”
“段衡……愿效犬马之劳,为我大西度量衡之统一,尽绵薄之力!然,恳请陛下允准,容段某先深入了解局务、熟悉国情,再行献策。”
林琳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起身虚扶:“得先生相助,乃大西之幸!朕准先生所请。度量局诸事,先生可随时调阅,若有建言,直奏无妨。望先生与朕,同心协力,共成此利国利民之伟业!”
两只手,一只是掌控王朝命运的帝王之手,一只是饱经风霜、满怀学识的儒者之手,在这一刻,于北境的偏僻庄园中,为了一项共同的目标,无形地握在了一起。
姜段的心态,从被动安身、观察思考,正式转向了主动参与、准备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