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冰山融化时 ...
-
那晚的醉酒、崩溃、以及那些被酒精冲刷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心话,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
法默依旧沉默,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依旧被那些纸壳和旧物包围。但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了位移。那些曾经清晰写在眼底的、对颂姜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抗拒,像是被稀释了,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定义的情绪。
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近乎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被迫绑定在她生命里的“意外”。
然后,她惊觉,颂姜早已无孔不入地渗透了她的生活。那些曾被她视为聒噪噪音的唠叨,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定义为“捣乱”的行为,如今被剥去顽劣的外壳,显露出内里一丝……让她心悸的、笨拙的关心。
比如,深夜。
法默伏在书桌上,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而专注的脸。一个复杂的方案修改让她绞尽脑汁,紧绷的神经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不知何时,意识滑入了黑暗的深渊。
她是在一种奇异的暖意中醒来的。
不是物理上的温度——颂姜没有实体。而是一种……被守护的感觉?她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发现不知何时,一条薄薄的、她平日里放在沙发上的毯子,正虚虚地、带着一种极其小心的“悬浮感”,盖在她的肩头和后背。毯子没有实体支撑,只是被某种微弱的力量维持着形状,像一个透明的、温暖的茧。
法默的目光缓缓移动。
书桌一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温水。透明的玻璃杯,水面平静无波,静静地待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邀功的嬉笑。只有杯底压着的一张小小的、叠得歪歪扭扭的便签纸,上面是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花里胡哨的字体写着:
「给‘老干部’续命用的!—— 来自你勤劳善良(但依然很吵)的绑定挂件 PS:水凉了自己加热,别指望我帮你按微波炉!」
依旧是那玩世不恭的语气,依旧是那张扬的落款。但法默看着那杯水,看着那张字条,再感受着肩上那虽然无形却无比真实的“毯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极其轻柔地捏了一下。
又比如,当她长时间盯着屏幕,眉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时。
那个熟悉的声音会在耳边适时响起,带着一贯的赖皮调调:
“喂喂喂,法大工程师,再皱眉就要变成‘川’字脸了哦!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影响市容!”
“哎呀,这电脑辐射都具象化了!快歇歇眼睛,看看窗外那棵秃树,多艺术!……算了当我没说,你还是看我吧,我比秃树好看一万倍!”
依旧是吵闹,依旧是自以为是的“建议”。但法默却从那些夸张的言语里,捕捉到了一丝被刻意掩藏的紧张和……关心?提醒她休息,转移她的注意力。
最让她震撼的,是某个加班到凌晨的雨夜。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巨大的雷声炸响时,法默握着鼠标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指尖冰凉。她讨厌这种不可控的巨响,会让她想起一些模糊不清、但带着强烈不安感的碎片。
几乎在她手指轻颤的同一秒——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倏地飘到了她的身边,不再是那种没心没肺地绕着她打转,而是以一种极其迅捷、甚至带着点保护意味的姿态,下意识地、用自己虚无的身体,挡在了她和窗户之间。
颂姜没有看她,眼睛警惕地望着窗外划破夜空的闪电,魂体因为紧张而微微波动。她的嘴却一刻没停,用一种比雷声更响亮的、强行欢快的语调大声嚷嚷:
“哇靠!这雷公电母今晚加班费给挺足啊!动静这么大!法默你别怕啊!要劈也是先劈我这个显眼的!我这一身朋克风,自带避雷针属性懂不懂!……喂,你键盘按错了!这行代码要废了!快删掉重写!”
她一边用身体(尽管是虚无的)试图隔绝那让她不安的巨响,一边用更大的噪音和刻意找茬来分散她的注意力。那姿态,像一只炸着毛、虚张声势保护着什么的……纸老虎。
法默看着颂姜紧张地飘在自己和窗户之间那单薄的魂体,看着她在巨大雷声中强装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紧绷的侧脸,听着她那些毫无逻辑、试图“保护”她的聒噪话语……
那一刻,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触动席卷了她。
颂姜这个人——这个鬼——太矛盾了。
她像一颗裹着厚厚糖衣的药丸,外面是甜得发腻、吵得烦人的顽劣和玩世不恭,可内里,在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细微之处,却藏着一种近乎笨拙、又极其致命的温柔。
她一边用夸张的言行骚扰着你,一边又在你毫无防备的脆弱时刻,悄悄递来一杯温水,盖上一件无形的毯子,甚至试图用自己虚无的身体为你挡住窗外的风雨。
这种矛盾,这种在“讨人厌”和“惹人疼”之间反复横跳的特质,让法默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
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纯粹地厌恶颂姜了。那层坚冰,被颂姜那些细碎、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的“渗透”和“温柔”,悄然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柔软。
法默默默地删掉了颂姜“指出”的错误代码,重新敲击键盘。雨声依旧,雷声轰鸣。但她指尖的冰冷,似乎被那杯温水,和身边那个喋喋不休却又寸步不离的“纸老虎”驱散了些许。
她依旧没有回应颂姜那些叽叽喳喳的废话,只是在她又一次试图用身体挡在窗前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再无半分厌恶。
变化是无声渗透的,如同水滴石穿。
法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曾经根植于心底、对颂姜纯粹而强烈的厌恶,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鸡飞狗跳中被消磨、被转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更不愿深究的……习惯。
颂姜就像一团不请自来、毫无章法的火焰,带着噼啪作响的噪音和灼人的热度,一头撞进了她精心构筑的、冰冷而秩序井然的世界。起初,这团火只是灾难的源头,是秩序的破坏者,是让她抓狂的噪音制造机。她只想扑灭它,或者撑到三个月后,让它自行熄灭。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团火带来的,不再仅仅是破坏和烦躁。
她习惯了耳边的喋喋不休。那些曾经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废话、脑洞大开的评论、跑调到外太空的哼唱,如今竟成了她单调背景音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颂姜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能量耗尽或者专注于“研究”某个纸壳)而异常安静时,房间里的寂静反而会显得过于空旷、过于……死寂,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自在。
她习惯了视线的存在。颂姜那无处不在、充满好奇甚至带着点“学术研究”意味的注视,不再让她如芒在背。有时,在她专注于某项工作,或者仅仅是望着窗外发呆时,能“感觉”到颂姜飘在附近,安静地看着她(虽然三秒限制形同虚设),那种无声的陪伴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心?仿佛冰冷的空间里,多了一个虽然吵闹但不会真正伤害她的“活物”。
她更习惯了那些细微之处的“入侵”。清晨洗漱时,牙刷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被颂姜用能量“悬浮”着挤好牙膏的新牙刷(尽管她自己的牙刷还好好的);工作到深夜,桌角那杯总是“及时出现”、温度正好的温水,以及旁边那张永远画风夸张的“续命便签”;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下意识飘到她与窗户之间、用喋喋不休试图掩盖紧张和分散她注意力的单薄魂体……
这些点点滴滴,如同细小的火星,持续不断地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融化,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无法阻挡地苏醒。
法默开始发现,颂姜那些裹在玩世不恭糖衣下的关心,她并非真的感觉不到。她只是……习惯了用冷漠和抗拒去回应。当那份关心一次次笨拙而执着地递过来,像一团永不停歇的、小小的火焰,持续烘烤着她冰封的世界时,她发现自己坚硬的外壳,正在被一种温暖而陌生的力量悄然软化。
她开始会……期待。
期待下班推开家门时,那个必定在门后两米内飘着、用夸张的“恭迎法默大人回宫”或者“报告今日纸壳山体无滑坡”来迎接她的聒噪声音。
期待在那些被数据和逻辑压得喘不过气的瞬间,旁边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评论,虽然荒唐,却能像一根针,刺破她过度紧绷的思维气泡。
甚至,在那些深夜里被模糊噩梦惊醒、冷汗涔涔的时刻,她会下意识地、第一时间去“感知”那个飘在房间里某个角落的魂体。只要颂姜还在,哪怕只是以一个模糊的轮廓、或者轻微的哼唧声证明着她的存在,法默那颗悬在半空、被恐慌攫住的心,就会奇异地、缓缓落回实处。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她像离不开这团火了。
这团火焰炙热、吵闹、不守规矩,常常燎得她心烦意乱。但它带来的光和热,却实实在在地驱散了她世界里经年累月的阴冷和孤寂。它融化了她冰层的一角,让那些被她深深埋藏的、连自己都遗忘的柔软部分,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颂姜的存在,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忍耐的麻烦,一个等待驱逐的绑定物。它变成了一个……锚点?一个存在于她冰冷枯燥生命里,唯一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坐标。
当法默再一次在加班后疲惫地回到家,习惯性地忽略掉颂姜“热烈欢迎”的开场白,却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悬浮”递来的温水时,她握着温热的杯壁,看着杯口氤氲的雾气,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窗外是城市冰冷的灯火,屋内是她堆积如山的“安全感堡垒”。而那个穿着机车服、飘在半空、正眉飞色舞地描述今天窗外麻雀打架趣事的“幽灵”,却成了这片沉寂景象中,唯一跃动的、明亮的色彩。
法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她轻轻抿了一口温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胃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颂姜那不着边际、却充满生气的描述。
她离不开这团火了。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又如此让她……不知所措。就像冰层下苏醒的鱼,第一次感受到水流的温暖,本能地想要靠近,却又对那陌生的温度感到一丝惶恐。
她只是握着杯子,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由这团吵闹的“火”带来的暖意,在沉默中,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片刻的、带着混乱的温暖里。那曾经被她视为“冰冷枯燥”的生活,因为有了这团火的闯入,似乎……也开始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