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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镜湖终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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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镜村,仿佛一块被遗弃在时间尽头、吸饱了墨汁的沉重巨砚,将所有的声息与光亮都无情地吞噬、凝固在一种令人心悸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风也似乎畏惧着这片土地上弥漫的、深入骨髓的不祥,刻意绕行而过,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压迫得人心脏都要蜷缩起来的死寂,沉甸甸地覆盖着每一寸斑驳的屋瓦、每一片委顿的枯叶,万物噤声,如同在为一场无可避免的终局默哀。
在这片冰冷刺骨的寂静最深处,颜辞镜缓缓睁开了双眼。长达数个时辰的深度冥想,如同将意识沉入万载冰封的海底,最大限度地修复了那近乎枯竭的精神力。此刻,他的灵台清明得如同被极地寒泉反复洗涤过的冰晶,剔透而锐利,感官提升至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对的敏锐状态。左臂伤口传来的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怀中古镜那沉甸甸的、仿佛拥有自主心跳般的冰冷坠感,都变得异常清晰,如同弓弦绷紧至极限时,那一声精准入微的、预示着风暴将至的校准之音,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轻轻拨动。
他起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暗夜本身在流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所有犹豫与退路的决绝,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承载着无尽疲惫的房门。
厅堂内是一片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腐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绝望凝固后的酸涩气味。村长卧室的门依旧紧闭如墓,内里无声无息,仿佛早已化作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坟茔,埋葬着未尽的恐惧与彻底的麻木。颜辞镜没有片刻迟疑,步履稳定得如同丈量着命运的刻度,径直走向那扇门,再次将其推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村长依旧死死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惊过度而僵死的虫豸,几乎要与身下肮脏破旧的床褥融为一体,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在颜辞镜踏入的瞬间,那具枯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他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轮回转世般的全部气力,才勉强抬起头。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球,在浓稠的黑暗里艰难地映出来人挺拔而冷峻的轮廓,那眼中不再是全然的空洞与死寂,而是某种被极致恐惧反复碾压、煅烧后,残存下来的一丝微弱知觉,如同灰烬深处最后一点将熄未熄、却异常滚烫的、闪烁着诡异红光的火星。
“时候到了。”颜辞镜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淬冰的利刃骤然凿破万年坚冰,清晰、冰冷,不带丝毫回响与温度,直直刺入这凝固得令人窒息的死寂核心,斩断了所有自欺的幻梦。
村长猛地一颤,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破碎得如同老旧风箱彻底漏气般的、夹杂着绝望呜咽的嘶哑声音:“不……不能再……不能啊……那是……那是……”
“没有‘再’。”颜辞镜的语气冷定如亘古不化的玄铁,斩钉截铁地切断了他所有侥幸的、试图缩回龟壳里的退路,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铡刀落下,带着命运的最终宣判意味,“要么,此刻倾尽所有,搏一线斩断这宿命锁链的微末可能;要么,便安静地、卑微地等待,等待祂自湖底彻底苏醒,将此地连同所有苟延残喘的生灵,一并吞噬殆尽,不留痕迹。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他行至床边,并非征求同意,而是下达不容置疑的最终指令,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地落在蜷缩的老人身上:“仪式,必须在下方祭坛进行。”他的视线随即扫过地上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村落诅咒重量的古老族志,如同审视一件即将被启用的、关键而危险的祭器,“你,需要一同下去。”他刻意停顿,让话语的重量完全沉淀,压垮对方最后一丝挣扎,“某些至关重要的步骤,离不开你这血脉的……引导。”这是他从族志残篇的蛛丝马迹与自身严密的逻辑推理中得出的、冰冷而确凿的结论。
村长的瞳孔因这无法逃避的终极宣判而骤然收缩成两个针尖,整个人如同秋风中最脆弱、最单薄的枯叶,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起来,几乎要再次瘫软、融化成一滩毫无形状的烂泥,连呜咽都卡在喉咙深处。
颜辞镜静默地注视着他,没有再吐出任何一个字。只是那眼神,冰冷、专注,带着一种剖析实验品般的、近乎残酷的绝对理性,仿佛在审视一件必须被使用、且不容出分毫差错的精密工具。在这目光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压迫下,村长那濒临彻底碎裂、化为齑粉的精神,竟奇异地绷住了最后一丝。或许是绝望的深渊已至底部,反而从骨髓深处榨出了一点麻木的、听天由命的顺从。他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如同生锈了百年的傀儡般,从床上一点点挪了下来,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只能死死倚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如同铁锈般的死亡气息。
“走。”颜辞镜言简意赅,转身先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背影决绝如奔赴一场有死无生的终局。
村长踉跄着,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发出细微而痛苦的摩擦声。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被死亡气息浸泡得如同棺椁内部的厅堂,踏入外界冰冷刺骨、仿佛能瞬间冻结灵魂的浓稠夜色,走向那座在黑暗中如同亘古巨兽匍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的祠堂阴影。
荒芜的院落依旧死寂,西南角那块熟悉的石板随着一声轻涩而古老的机括响动,再次悄然滑开,露出了那个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地狱的入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十倍、令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的甜腥气息,混合着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粘稠的冰冷恶意,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般从中汹涌而出,扑面而来,仿佛一张早已饥渴难耐、等待着咀嚼生灵血肉的狰狞巨口,已然张开,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颜辞镜面色不变,眸光沉静如万年寒潭,不起丝毫波澜,率先踏入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身影瞬间被浓墨般的阴影吞没。村长在入口处僵立了许久,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变得如同浸水的草纸,苍白而脆弱,眼中闪过剧烈的、如同困兽般的挣扎与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但最终,这一切激烈的色彩都被一种彻底的、死寂的灰败所淹没。他佝偻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形重担压断的脊背,如同赶赴一场注定无法醒来的死刑,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跟着走了下去,消失在洞口。
向下的石阶冰冷刺骨,寒意顺着鞋底直钻骨髓,仿佛踏在寒冰地狱的阶梯上。黑暗浓稠得如同液态的墨汁,沉重得几乎要压垮眼帘,剥夺一切视觉。唯有颜辞镜怀中古镜散发出的、那点幽微而冰冷的光晕,如同墓穴中孤独摇曳的磷火,勉强照亮脚下不足方寸的、逼仄而湿滑的道路。村长跟在他身后,沉重的、带着无法抑制颤音的喘息,以及身体不受控制的、持续不断的抖动声,在这绝对寂静的狭窄空间内被无限放大,如同为这趟通往未知终点的旅程,奏响一曲绝望而单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伴奏。
再次推开那扇刻满岁月痕迹、触手冰寒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金属门,祭坛洞穴内的景象,让两人的脚步皆是不由自主地一顿,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祭坛之上,那碗曾经盛满深色粘稠液体、作为“饵料”的陶碗,此刻已几乎完全干涸,只在碗底残留着一层焦黑板结、如同被烈火烧灼过的残渣,散发着最后的、令人不适的腐败气味。而那块原本散发着不稳定青白幽光、作为能量核心的石头,此刻光芒变得如同濒死者的心跳,疯狂地闪烁、明灭,频率快得令人心悸,将墙壁上那些扭曲盘绕、充满亵渎意味的诡异符号映照得如同群魔乱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张牙舞爪、不断晃动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阴影。整个洞穴之内,弥漫着一种极度不稳定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爆裂开的能量氛围,空气仿佛都充满了无形的、噼啪作响的电荷,刺激得人裸露的皮肤阵阵发麻,汗毛根根倒竖。
湖底那个存在,显然已处于彻底苏醒的临界点,情绪极端暴躁,如同被困在永恒牢笼中的凶兽,即将撕碎最后一道栅栏,破笼而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颜辞镜眼底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祭坛之前。他毫不犹豫地将那面“起源古镜”从怀中取出,置于祭坛最中央,取代了那块光芒狂乱、濒临崩溃的石头的位置。镜面朝上,幽深得如同宇宙黑洞,仿佛一个随时可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通往未知维度的危险入口,静静地等待着被唤醒。
他旋即转向面如死灰、几乎无法站稳、依靠着墙壁才能勉强支撑的村长,眼神中的指令明确得如同刀锋划过空气,不留任何转圜余地,冰冷而直接。
村长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彼此敲击,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轻响。他伸出那只枯瘦得如同干枯树枝、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镜框的瞬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脸上写满了本能抗拒的、深入骨髓的惊惧。但在颜辞镜那冰锥般目光的无声逼视下,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脊梁上,他最终像是用尽了毕生所剩无几的勇气,再次伸出颤抖不止、几乎无法控制的手,用指甲狠狠划破自己早已失去光泽、干枯如树皮的指尖。几滴近乎暗褐色、缺乏生气、粘稠得如同变质糖浆的血液,从伤口中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不情愿的缓慢,滴落在古镜那暗沉无光、刻满古老而诡异纹路的镜框之上。
血液触及镜框的瞬间,异变陡生!
它们并未顺着冰冷的镜框滑落,而是如同被饥渴了千万年的黑色海绵贪婪吸收一般,瞬间便渗入了镜框的材质深处!紧接着,镜框上那些繁复古老、仿佛蕴藏着宇宙诞生之初奥秘的纹路,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查、却诡异无比、令人心头发冷的血色光芒!
嗡——!!!
整个古镜随之剧烈一震!镜面不再平静无波,而是骤然如同煮沸的墨液般翻滚、奔腾起来!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冰冷、带着无尽饥饿与滔天狂怒的恐怖意志,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裂口,猛地从镜面深处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洞穴的每一寸空间,那磅礴的精神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水,压得人胸腔塌陷,几乎无法呼吸!
“啊——!”村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虾米,瘫倒在地,瑟瑟发抖,意识在瞬间便被这恐怖的冲击碾过,几乎昏死过去,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痉挛。
颜辞镜也被这股磅礴的力量冲击得向后踉跄了半步,但他立刻强行拧转腰身,脚下如同生根般稳住身形,牙关紧咬,下颚线绷紧如石刻,眼神锐利得如同经过千锤百炼、即将出鞘的寒刃,死死盯住那一片沸腾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镜而出的镜面,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只见镜面之中,那墨液般的粘稠黑暗向上疯狂翻涌,如同拥有了自主生命,迅速凝聚、塑形。那个年轻得过分、也诡艳得过分的身影,前所未有地清晰、凝实,正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与邪异感,自沸腾的镜面中央“浮”现而出。
他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的、边缘破损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露出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锁骨,仿佛从未沾染过人间烟火。黑色的短发微湿,几缕不羁地贴在光洁却冰冷的额角。脸颊上那诡艳的深色痕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如同拥有意识的活物般缓缓流动、变幻,更添几分妖异非人的、惊心动魄的美感。左耳垂上,那枚透明翅膀形状的耳饰正剧烈地颤动着,折射出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冰冷的光源涟漪。他的周身,不再仅仅是笼罩着一层微光,而是缠绕着实质般的、浓稠如液体的黑色雾霭,那雾霭如同他具象化的、永无止境的吞噬欲望,在他身边翻滚、缭绕,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痛苦的灵魂在其中哀嚎。
祂微微仰着头,闭合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一种超越了愤怒与贪婪的、近乎神圣却又极致邪异的宁静与沉醉,仿佛正在尽情感受着这即将彻底挣脱一切束缚、真正降临于世间的、无与伦比的快感与力量。
然后,在令人窒息的、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死寂中,祂缓缓地、睁开了那双眼睛。
空茫,依旧是彻骨的空茫,如同两颗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宇宙尽头的黑洞。但在那空茫的最深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纯粹的“虚无”与最原始、最本真的、永不餍足的“渴望”。
祂的目光先是极其淡漠地、如同扫视尘埃般扫过地上蜷缩成一团、如同卑微虫豸般瑟瑟发抖、已然失去意识的村长,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即将被抹去的点缀。最终,这双蕴含着无尽虚无与渴望的眼睛,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此地唯一依旧如孤峰般站立着、正以冰冷锐利如万年寒冰的目光与祂毫不避让对视的颜辞镜身上。
祂的嘴角,再次缓缓勾起那个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充满非人玩味与占有欲的弧度。
清冷、缥缈,却直接烙印于灵魂深处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吟诵古老而禁忌诗篇般的、愉悦而残酷的语调,在颜辞镜的脑海中清晰响起:
“仪式……终于……开始了。”
短暂的停顿后,那声音似乎蕴含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烙印在所有物上的、绝对的占有欲,补充道:
“我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