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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残页共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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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内的死寂,已沉淀为一种近乎固态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沉甸甸地淤积在每一寸空气里,连漂浮的微尘都仿佛被冻结,凝滞在半空,不再舞动。术士干枯的尸身如同一段被天火彻底焚尽的焦木,了无生机地倒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曾燃烧着贪婪野心与狂热爱欲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两个空洞、灰暗的窟窿,茫然地仰望着低矮屋顶上那些纠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蛛网,像是对命运无声而绝望的诘问。那面曾承载其全部妄念的黑色石片,已化为一小撮毫无生命迹象的齑粉,只需一阵微风便会彻底散尽,再无半分能量残留于世。
颜辞镜在原地静立片刻。怀中古镜透过衣物传来的冰冷触感,与左臂伤口处那缕微凉而异样的“标记”感,交织成一种诡异的、刻入感知深处的双重烙印。术士的最终结局,如同一幅笔触残酷的画卷,清晰地昭示了所有觊觎“镜”之本源力量者的必然终局,同时也印证了村长那浸透骨髓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的臆想。
真正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威胁,其源头始终未曾改变。
他最后扫视过这间被混乱、拥挤和失败疯狂气息填满的逼仄空间,眼中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推开那扇发出垂死呻吟般痛苦声响的破旧木门,迈入了外界逐渐清朗、却寒意刺骨的晨光之中。
林间的寒气裹挟着草木苏醒时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萦绕于他周身的、源自那面古镜的无形寒意。归途显得格外漫长,脚下踩碎的腐叶发出窸窣琐碎的声响,怀中的古镜仿佛比来时更沉坠了几分,像是在吞噬了术士的生命与野心后,其内部蕴藏的黑暗变得愈发深邃难测。
重返镜村时,天光已是大亮,然而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浸了水的陈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际,无法给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带来丝毫暖意。死寂如同致命的瘟疫般笼罩着一切,甚至比往日更为深重,仿佛昨夜那场无形的风暴,已将村庄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也彻底抽干。
村长家的院门虚掩着,像一张有气无力、无法合拢的嘴。颜辞镜推门而入,厅堂内空荡无人,唯有冰冷的死气沉淀在每一件简陋破旧的家具上,散发着被时光遗忘的气味。他径直走向村长那扇紧闭的房门,抬手,指节在粗糙的木板上叩击出清晰而孤寂的声响。
门内回应他的,是一片虚无般的死寂,连最微弱的呼吸声都难以捕捉。
颜辞镜手上略一用力,房门带着滞涩的吱呀声被推开。
村长依旧如昨日那般,死死蜷缩在床角,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走了脊梁骨,苍老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双眼空洞地睁着,目光涣散地投向对面斑驳不堪的土墙,对颜辞镜的进入毫无反应,唯有身体偶尔无法自控的、细微如秋叶般的颤抖,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他的嘴唇干裂出细小的血口,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似乎已彻底沦陷于恐惧的无底深渊,无法自拔。
颜辞镜走到床边,并未试图唤醒这个精神已然彻底崩溃的老人。他的目光冷静如精密扫描的射线,细致地巡弋过这间被绝望气息填满的屋子。视线最终定格在床头一个老旧褪色、漆皮大片剥落的木柜上。柜门并未关严,露出一线幽暗的缝隙,隐约可见内里杂乱的边角。
他伸手拉开柜门。里面是几件叠放整齐却难掩破旧的衣物,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一一本用厚实牛皮仔细包裹着书角、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的册子。它比之前在那被囚禁老者床下发现的册子更加厚重,材质也更为考究,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亵渎的庄重与威严,仿佛承载着整个村落沉默而沉重的编年史。
颜辞镜将册子取出。牛皮封面没有任何字样,触手冰凉而柔韧,带着岁月沉淀特有的温润与厚重感。他缓缓翻开书页。
里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早已失传的古老墨汁书写,工整肃穆,一笔一划间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与术士那本癫狂的笔记和村长家中那本记录祭祀细则的册子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本……编年史,或是一部沉痛而隐秘的族志。
开篇记载着镜村的起源,村民依傍着这片神秘湖泊渔猎为生,日子清贫却尚算安宁。然而,笔锋陡然一转,记录了第一次“异常”一一有渔民从湖心最深不可测处网起一面“异镜”,镜框材质非金非石,触手生寒,镜面幽深如永夜,能清晰映照人影,却偶尔……会使映出的影子产生诡异的滞后与扭曲,仿佛有另一个存在正在镜中悄然模仿、学习着现世的一切。
最初的好奇心迅速被蔓延的不安取代。接触过古镜的人,开始出现梦游、诡异的呓语,声称在镜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而那影子竟仿佛拥有独立的意识。随后,第一个失踪者出现在月圆之夜,湖边只留下一串凌乱指向深水的脚印,人却如同蒸发般消失无踪,不留痕迹。
恐慌如野火般燎原。村民试图毁掉这面不祥之镜,却发现无论刀劈斧凿还是烈火焚烧,都无法损其分毫,反而会引发持有者剧烈的头痛与可怖的幻觉。试图将其丢弃至人迹罕至的深山,它却总会在某个清晨,诡异地重新出现在村中祠堂的供桌之上,镜面光洁如新,仿佛从未离开。
直到某一代族长,在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中,于古镜前举行了第一次懵懂的“祭祀”,献上了牲畜的血肉……那一夜的镜湖,竟离奇地恢复了短暂的、死水微澜般的平静。
于是,一个饮鸩止渴的残酷传统,就此奠定。记载变得异常详细而冰冷:祭祀的频率如何从稀疏到频繁,祭品的种类如何从牲畜演变为被视为“不祥”或“自愿”献身的活人,仪式的步骤如何复杂化,以及那些最初用于“安抚”与“隔绝”、后来却逐渐变味的符文,如何被绘制在祭品与器物之上……
记载中也提到了“叛徒”——并非只有术士一人。历代皆有试图打破这恐怖循环、寻找他法甚至不惜代价想要逃离村庄的人。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不是陷入疯狂自戕,就是在试图破坏古镜时遭遇可怕的“反噬”,化为枯骨。术士,不过是这条漫长血路上最新的一位殉道者,或者说,殉葬者。
颜辞镜快速而专注地翻阅着,目光如鹰隼般敏锐地捕捉着每一处关键信息。终于,在册子的后半部分,记载开始变得混乱潦草,笔迹也呈现出几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仿佛是由不同的人,在漫长的绝望中接力记录下最后的挣扎与发现。
其中一页,用一种饱含绝望而颤抖的笔迹写道:
【……他变了……祭祀所需愈多,间隔愈短……湖中之影,不再满足于冰冷的死物……他开始渴望鲜活,渴望炽烈的情绪,尤其是……极致的恐惧与绝望……需以活人为皿,先行承纳特制的“饵料”,饲育其息,再行献祭……方可暂缓其怒……此乃饮鸩止渴,然……别无他法……】
另一页,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记录事实般的口吻:
【……符文之力亦渐衰微……非血脉相连者绘制,效力锐减,几近于无……然即便是血脉者绘制,亦会被其力量逐渐侵蚀心神,终至耗竭……此循环,终不可久……】
最后几页,几乎是空白,仿佛记录者的心力已然枯竭。唯有最后一页的角落,用一种近乎虚脱、气若游丝的笔迹,写下了一段极其关键的信息,似乎是从某个更古老的碎片记载中艰难抄录而来:
【……唯镜可制镜。唯影可噬影。以起源之镜为基,绘以“逆”之符文,辅以……(此处字迹模糊难辨)……或可将其力反封于镜,沉于湖心……然施行者,需承其力反噬,九死一生……此为绝路,亦或……唯一生路?】
唯镜可制镜。唯影可噬影。逆之符文。反封于镜,沉于湖心。
这寥寥数语,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凿开的一线微光,指向那唯一一条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往生天的险径。
合上册子,颜辞镜的目光再次落到蜷缩如婴儿的村长身上。此刻,这位老人不再仅仅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压迫者或守护者,而是一个被世代传承的、无法摆脱的恐怖重压彻底碾碎了灵魂的悲剧角色,可怜,亦可悲。
“我知道如何结束它。”颜辞镜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冰冷的锥子,清晰地刺入村长混沌的意识深处。
村长浑身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焦点终于艰难地汇聚到颜辞镜的脸上,那里面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近乎本能的、不敢置信的微光。
“术士死了。”颜辞镜继续道,语气冷定如终年不化的寒冰,“他试图窃取镜中之力,被反噬而死。”
村长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干裂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发出破碎的气音:“死……死了?那个……叛徒……他……”
“他的路是绝路。但册子里记载的另一条路,或许可行。”颜辞镜将手中那本沉甸甸的古老册子轻轻放在床边,“需要你的帮助。”
村长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一点身体,浑浊的眼睛先是死死盯着那本册子,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怪兽,然后又猛地抬起来看向颜辞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极致的恐惧、一丝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希望、以及巨大的疑虑,如同沸水般在他眼中翻滚交织:“你……你想做什么?不可能的……没人能……那会是彻底的激怒!我们会死无全尸!魂飞魄散!”
“维持现状,最终的结局并无二致。甚至只会更糟。”颜辞镜的目光锐利如刀,剖开他自欺的侥幸,“祂正在变得更强,更贪婪。你们准备的‘容器’,还能支撑多久?下一个被选中的,会是谁?”
村长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无法吐出一个反驳的字眼。
“告诉我‘逆之符文’的完整绘制方法。”颜辞镜逼近问题的核心,语气不容置疑,“册子上的记载有关键处的残缺。你们世代守护于此,一定知道完整的传承。”
村长闻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仓皇躲闪,仿佛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引燃他体内最后的恐惧,将他彻底焚毁。
“那是禁忌……触碰禁忌……会引来……祂最直接的注视……”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祂早已在注视。”颜辞镜的声音依旧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从我们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那双眼睛就从未移开。区别在于,我们是选择坐以待毙,成为祂饥饿时的食粮,还是抓住这册子中记载的、可能是唯一的一线生机,搏一个未来。”
他抬起手,指尖越过村长的肩膀,精准地指向窗外那片墨黑色、死寂得令人心悸的湖水:“或者,你更愿意等待,安静地等待祂下一次感到饥饿时,亲自来到你的面前,向你索取一切?”
最后的话语,如同沉重的冰锥,狠狠凿碎了村长最后一点赖以维系的侥幸与逃避。他整个人瘫软下去,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深刻皱纹蜿蜒流淌,滴落在肮脏的床褥上。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终于用一种仿佛耗尽了全部生命力、破碎不堪的气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露:
“祠堂……祭坛之下……最底层的石板……下面藏着……先祖最初发现古镜时……一起找到的……残片……上面有……最古老的……符文……包括那个……'逆'……”
话音落下,他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所有支撑,彻底瘫软在床角,闭上了眼睛,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完全死去。
颜辞镜得到了他需要的关键信息。
他没有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那濒死的老人一眼,决然转身,离开了这个被绝望彻底填满的房间。
最后的拼图,已然紧握在手。
最终的仪式,需要前往那一切的起点一一祠堂下的隐秘祭坛。
他与那镜中存在的最终对决,即将在那片幽暗之地,揭开它沉重而危险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