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 镜映之惑 ...
-
那碗色泽深暗、质地粘稠得已近乎半凝固血液的粥,静默地置于木桌纹理交织的阴影最深处,不像食物,反倒更像一枚拥有独立脉搏、正在假寐的不祥活物。空气中弥漫的甜腥气,此刻也不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化作了无数纤细而执拗的无形触须,在这间被昏暗与绝望浸透的斗室内疯狂滋长。它们攀附着冰冷潮湿的土墙,钻入家具每一道皲裂的木纹,更试图撬开人的唇齿与鼻息,将一种粘腻的、足以腐蚀理智的恐慌,一丝丝、一缕缕地注入观者早已绷紧如弦的神经末梢。
门外,村长并未离去。
颜辞镜甚至无需侧耳,那透过薄薄门板缝隙挤压进来的、沉重得如同溺水者濒死前挣扎的喘息,以及那双死死镶嵌在缝隙之后、几乎要灼烧起来、浸满了最深沉的绝望与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期待的目光,都化为了实质的冰冷针尖,精准地、持续地,刺穿着这方被时间胶凝固化的空间。他在等待,像一个守在断头台旁的刽子手,焦灼而绝望地等待着颜辞镜饮下这碗名为“安神”、实则为开启最终献祭的禁忌之钥,完成那个黑暗仪式闭环的、最后一个步骤。
时间仿佛被这粘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浸泡得失去了流速,每一秒的滴答都拖拽着漫长而污浊的尾音,在甜腥味的包裹与门外那凝如实质的注视下,缓慢地、艰难地爬行,如同跋涉在无边的泥沼。
颜辞镜立于桌旁,身形在豆大灯焰投下的、不断摇曳扭曲的光影中,凝定得如同一尊历经万古风雨剥蚀而岿然不动的石像。他的视线,并未施舍给那碗不祥之物半分,也未曾投向那泄露着窥探与恶意的门缝,只是低垂着眼睫,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左臂被衣袖严密遮盖的部位——那里,术士亲手绘制的诡异符文,正持续散发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灼热,如同皮肤之下,埋藏了一小块行将燃尽、却暗藏着燎原之势的幽暗炭火。
一个极度冷静、甚至堪称在万丈深渊唯一丝细钢丝上行走的冒险计划,在他那堪比精密仪器的大脑中枢内,瞬间勾勒成型,线条清晰凌厉,目的明确得令人心惊。
他需要验证两件至关重要的事,如同在黑暗迷宫中摸索最后两把关乎生死的钥匙:其一,是村长此番看似关切、实则处处透着实则诡异的举动背后,那最深层、最残酷的终极目的;其二,便是这枚寄生在他手臂上的符文,当它真正直面源自镜湖那混沌本源、未经任何缓冲与伪饰的力量冲击时,究竟会展现出何种最真实、最不受控的原始反应轨迹。
他伸出手,指尖平稳得没有一丝颤动,宛如最优秀的外科医生执刀,轻轻触碰到那只颜色深沉的陶碗。冰凉的触感立刻沿着指尖神经末梢蔓延,与之伴随的,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令人骨髓都忍不住泛起寒意的粘腻感,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粗陶,而是某种刚刚失去生命、正逐渐冷却的未知生物的凝胶状躯体。他端起碗,转身,动作流畅自然地调整到一个恰好能被门外窥视者清晰捕捉的角度,每一个细微的肌肉牵动都完美演绎着顺从与准备服用的姿态。
门外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猛地粗重、急促起来,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到了极限,发出破败的嘶鸣。那道窥视的目光也骤然变得滚烫,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都要燃烧起来,死死地、寸步不移地烙在颜辞镜的手腕与那微微倾斜的碗沿之上,充满了某种病态的、迫不及待的饥渴。
然而,就在这意图看似最明确的时刻,颜辞镜端着碗的手腕几不可查地轻轻一颤——一个恰到好处、完美模拟了因碗壁湿滑或因内心紧张所致的小小“失误”——碗口随之微妙倾斜,内里那深色近墨、胶质般的粥物,顿时泼洒出少许,不偏不倚,正好溅落在他覆盖着左臂符文的衣袖之上!
滋——
一声轻微到几乎要湮灭在自身心跳声里的异响,却像一道冰冷的、扭曲的闪电,尖锐地撕裂了室内虚假的死寂。那声音不似寻常液体滴落,反倒更像一滴来自极寒深渊的冷水,猝然滴入了翻滚着地狱之火的油锅,爆裂开短暂而激烈、充满否定意味的接触反应。
粥液沾染衣袖的瞬间,仿佛某个沉睡亿万年的禁忌开关,被这精心策划的“意外”强行扳动!衣袖之下,那道深蓝色的符文不再是温吞的灼热,而是猛地爆发出尖锐的、如同烧红烙铁狠狠摁在鲜活神经簇上的剧烈刺痛!这痛感如此清晰恶毒,带着一种活生生的侵略性,直钻骨髓深处,试图搅乱他的神智!
嗡——!!!
几乎与这撕裂般的刺痛同步,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得足以扭曲狭小空间内光线轨迹、挤压空气流动的能量狂潮,悍然自窗外镜湖的方向席卷而来!那不是声音的咆哮,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蕴含着无尽饥饿、冰冷愤怒与某种扭曲喜悦的原始洪流,以摧枯拉朽、誓要毁灭一切秩序的气势,狠狠撞入了这间摇摇欲坠的陋室!
桌面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灯焰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发了疯般狂乱摇曳,光线明灭不定,拖拽出无数鬼影般扭曲狰狞的光带,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将此地彻底归还于吞噬一切的原始黑暗。四周的墙壁与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抖落细密的尘灰,仿佛整个空间都在这一击之下痛苦地痉挛、扭曲。
颜辞镜手中那只陶碗再也无法握持,“啪嗒”一声脆响,坠落于地,粉身碎骨。碗中剩余的深色粥物四散飞溅,那甜腥的气味在这一刻浓烈到了顶点,化作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窒息迷雾,疯狂充盈了每一寸可供呼吸的空气。
门外的村长发出了一声短促到变调、饱含极致惊恐的尖叫,仿佛被人瞬间掐断了喉骨。紧接着是脚步凌乱踉跄、疯狂后退的声响,伴随着□□结结实实撞上墙壁的闷响——仿佛他透过门缝窥见的并非简单的泼洒,而是某种自地狱深渊最底层爬出的、超乎他想象极限的可怖景象,瞬间彻底击溃了他那早已风雨飘摇的心防。
而颜辞镜的左臂衣袖之下,那道被彻底激活的符文,已然爆发出强烈到刺眼的幽蓝色光芒!光芒如此炽盛,竟直接透过了厚实的棉布布料,将整个昏暗的房间映照得一片诡谲莫名、如同沉入不见天光的深海之底!这光芒绝非温和的守护屏障,它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撕开的、贪婪无比的能量漩涡,正疯狂地、饥渴地、不计后果地汲取着从那幽深镜湖之中汹涌扑来的、冰冷刺骨且充满纯粹恶意的能量!
术士所授的这枚符咒,其真正可怕的作用于此暴露无遗——它根本无关驾驭,亦非防护,而是一个精准的“信标”,一个精心设计的、专门用于吸引和放大镜湖本源力量的死亡陷阱!任何与之接触的镜湖能量,都会被它百倍放大,反噬其身!
剧烈的能量冲击与符文近乎掠夺式的疯狂汲取,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源的力量在颜辞镜体内激烈交锋、撕扯,让他挺拔的身形控制不住地猛地一颤,仿佛狂风暴雨中濒临断线的风筝。但他牙关紧咬,下颚线绷紧如冷硬的石刻,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强行稳住了脚步,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最岿然不动的黑色礁石,死死守住了灵台最后一丝不容侵犯的清明与冷静。
也正是在这内外能量交织、冲突达到最狂暴顶点的刹那——
一直紧贴于颜辞镜怀中、那面沉寂的起源古镜,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内外交激的恐怖压榨,光滑如万古玄冰的黑色镜面,猛地一震!
一道虚幻朦胧、不断扭曲变幻的光影,竟自那深不见底的镜面之中,被一股无形的、蛮横的力量缓缓地、却又无可抗拒地强行“析”了出来!
起初只是一团模糊不定、如同水中倒影被狂风搅乱的光晕,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聚、拉伸,最终勾勒出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非人气息的人形轮廓。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穿着与颜辞镜此刻身上样式相似、却明显更为破旧、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污损与挣扎痕迹的白色衬衫,衬衫领口随意地微敞着,露出一种过于苍白的、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脖颈肌肤,袖口处有着不规则的撕裂,仿佛经历过某种剧烈的、绝望的对抗。他拥有着与颜辞镜几乎别无二致的乌黑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前,面容是那种长期禁锢于幽暗之地的、缺乏生命血色的苍白,却奇异地组合成一种俊秀到近乎精致的五官。然而,这种俊秀并非属于人间的鲜活与温暖,反而透着一股强烈的、非人的脆弱感,如同由最上等的琉璃精心烧制而成的人偶,美丽炫目,却易碎得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不敢触碰。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颊上那几道仿佛被随意抹开的深色痕迹,颜色暗沉,不像干涸的血迹,倒更像是某种源自幽暗深渊本身的、具有活性的颜料,为他这份极致的苍白与脆弱,平添了几分诡谲而艳异的、令人不安的堕落美感。左耳垂上,一枚造型奇特的耳饰静静垂坠——那似乎是以某种透明材质雕琢而成的、纤细得仿佛月光下蜻蜓翅膀、一触即碎的翼形装饰,在能量激荡的空气中微微颤动着,折射出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冰冷而虚幻的光源涟漪。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如水汽氤氲般的微光,使得他的存在看起来隔着一层不断流动、扭曲的毛玻璃,显得虚幻而不真实。他的眼神初看空茫一片,宛若没有星辰月亮的、最沉寂的虚空,但在那空洞的最深处,却又隐藏着一丝极致的、冰冷的渴望,如同蛰伏在万载冰原下的毒蛇,信子微吐,随时准备给予任何温暖生命以致命一击。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与颜辞镜几乎面对面,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源自湖底深渊的、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镜中人。
他以一种远超预期、绝非年迈腐朽,反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与空洞交织、脆弱与致命危险并存的诡异形象,首次真正降临于此世之间。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空气凝滞得如同亿万年的玄冰。唯有那源自湖底深渊的、无尽的饥饿与冰冷彻骨的气息,透过这双空茫非人的眼睛,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投射过来,试图冻结观者的灵魂,吞噬一切生的热度。
颜辞镜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灵魂深处的战栗,如同冰冷的电流,沿着脊椎急速爬升。但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与慌乱,唯有冷静到极致的审视与分析之光,同样毫不避让地回视着对方,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度危险、却又蕴含着揭开所有谜团钥匙的、无比珍贵的特殊标本。
手臂上,符文的灼痛感仍在持续加剧,它如同一个功率全开的邪恶泵站,疯狂汲取着来自镜湖的能量,竭力维持着这个“镜中人”虚影在此世的稳定显现。术士深藏的阴谋,在这一刻已然图穷匕见——他早已精准预料到村长可能会进行的这最后一步“献祭”,而这枚符文,正是他埋下的致命伏笔,为了在此关键时刻,强行催化并稳定“镜中人”的显现,达成他不可告人的最终目的!
门外的村长发出了更加凄厉、饱含无尽恐惧与彻底崩溃的哭嚎,伴随着用头或身体疯狂捶打墙壁的沉闷声响,他的精神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瓦解,陷入了完全的、无可挽回的癫狂。
而那依靠符文能量维持的“镜中人”虚影,在短暂的、仿佛在熟悉这个陌生世界的静止后,竟缓缓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好奇的意味,向近在咫尺的颜辞镜,伸出了他那只苍白修长、指尖同样沾染着类似深色痕迹的手。那只手的目标明确,轨迹清晰,仿佛想要触碰颜辞镜的额际,又仿佛是想……攫取某种存在于他体内的、无形无质却至关重要的东西——或许是灵魂的核心,或许是生机的本源。
就在那冰冷得仿佛能瞬间冻结灵魂、剥夺一切生命色彩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颜辞镜皮肤的前一刹那——
颜辞镜猛地抬起了右手!他的动作并非格挡或攻击,而是并指如刀,将全身残存的力量与所有的意志凝聚于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义无反顾的决绝,狠狠划向自己左臂上那正灼热发光、如同活物般搏动着的符文核心!
刺啦——!
一声奇异而刺耳的声响骤然爆发,撕裂了短暂的死寂!那声音既像粗糙布帛被强行撕裂,又夹杂着某种无形能量通道被硬生生掐断、扭曲时发出的、尖锐到超越人耳接收极限的能量悲鸣!
他竟是以这种堪称自残的酷烈方式,用指甲生生划破了自己手臂的皮肤,精准而彻底地破坏了那道完整符文结构中最关键、最核心的能量节点!
手臂上炽盛的幽蓝光芒应声而灭,如同被瞬间掐断电源的灯盏,光芒骤然消失,只留下皮肤上一片火辣辣的麻木与剧痛!那作为信标和能量漏斗的邪恶通道,被这决绝的一击,强行中断!
即将触碰到他额际的那只苍白手掌,瞬间变得模糊、透明,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剧烈闪烁,失去了稳定的形态!
那“镜中人”始终空茫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近乎人性的情绪——并非是预想中的暴怒或狰狞,反而更像是一种极致的、仿佛到嘴的最重要食粮被突然夺走的措手不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委屈的茫然?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颜辞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所有颜料盘,混杂着惊讶、不甘,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无法立刻解读的意味。随即,整个虚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强风吹散的烟雾,猛地倒卷而回,倏忽间便彻底缩回了那面恢复平静的起源古镜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镜面再次变得光滑如初,幽深黑暗,只映照出颜辞镜略显苍白的脸孔,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那诡异艳丽的镜中人,都只是一场短暂而荒诞的集体幻觉。
窗外,那狂暴汹涌、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能量冲击,也如同退潮般骤然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一般的绝对寂静,如同厚重无比的棺椁,重新笼罩下来,压得人耳膜发胀,心跳声在胸腔里鼓噪如雷。
房间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粥液与陶瓷碎片,手臂上那一道正缓缓渗出血珠的狰狞伤痕,门外村长那陷入彻底绝望深渊的、断断续续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呜咽,以及怀中那面再次变得冰冷、沉寂,仿佛陷入了更深层次沉睡的古镜。
颜辞镜微微喘息着,悄无声息地调动意志,平复着因能量冲击和剧烈疼痛而翻涌的气血,额角有冰凉的汗珠悄然滑落,沿着鬓角滑下。左臂伤口传来真实而尖锐的刺痛,火辣辣地提醒着刚才的惊险,但相比之下,那种如同被无形寄生虫附着、被当作活体饵食强行抽取能量的粘腻与恶心感,却随着符文的破坏而消失了,带来一种扭曲的、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他低下头,目光沉静地望向怀中古镜光滑的镜面。镜中,清晰地映出他自己那张即使经历剧变、依旧冷静却因短暂脱力而略显苍白的脸孔。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但颜辞镜比谁都清楚,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术士深不见底的恶意,村长那源自灵魂的绝望,“镜中人”那非人却极具冲击力的诡异形象……所有分散的线索,所有潜伏的暗流,终于在此刻,于这面古老的镜子内外,汇聚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更显平静,却即将吞噬一切的最终风暴眼。
他弯下腰,脊背的线条因方才的激烈对抗而略显僵硬,但每一个动作依然稳定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
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一块较大的、边缘沾着那深色诡异粥液的陶瓷碎片。
碎片入手冰凉,粘稠的粥液在昏暗跳动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变质油脂般的、令人作呕的微光。
他需要知道,这碗被村长寄予最终期望、甚至能作为钥匙引动镜湖本源之力的粥里,到底掺杂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这粘稠的、甜腥的、仿佛凝结着整个村庄最深秘密的谜团,或许,正是撕开这最后、也是最深层迷雾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