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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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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林婷在睡眼惺忪中听见了灵犀阁锁链松动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看清来人——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他身形消瘦,发髻高束,头上仅用一支墨玉簪固定,几缕灰白发丝垂落额角,他面容太过于俊美以至于邪魅,用双狭长的丹凤眼打量林婷时,眼睑半掩瞳孔,像是在掂量她的斤两。
初晨的光掺杂着他脸上那些晦暗不明的神色,那感觉好像是在质问林婷——为什么不按照他的意愿就这么死去。
林婷能从眼前这个不知是何人的脸上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一种源于支配作用的上位者震慑效力。
这大概就是原主那丞相老爹林珩燮了,外面的天光都还没大亮,没想到他刚结束侍宴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处置自己的女儿。
许是看林婷良久没有反应,这样的举动并不符合林珩燮的预期,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自己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儿。
不过很快林珩燮就换上了一副慈父的面孔,轻轻走过来坐在林婷的床边儿说:“昨晚林澄就已遣人来到宫中通传了你已醒过来的消息,为父连年夜都没过好,只想着第一时间回来看看你的情况。”
说完他伸出手,想试探林婷的体温,林婷下意识地偏头躲了过去,林珩燮的手伸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他有些悻悻地收回手后叹了口气说:“婉仪,我知道你是在怪你母亲罚了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看见你出事儿的人,我们罚你不只是因为你落水后被侍卫救起一事,只是那孙屹一党的言官天天上疏弹劾我教女无方,为父是一国的宰相,东平王一党恨我入骨,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严密监控下,在为父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林珩燮这么轻飘飘一句“身不由己”,就把自己给全部摘了出来,他就像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在这个逼杀亲女的恐怖故事中完美隐身。
林婷此刻要的不是他的惺惺作态,而是他撕下自己的伪装,对着她亮出自己的獠牙。
于是林婷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父亲说只是罚我,可我落水后高烧不退,你们却锁了我的门,不许任何人接近,这分明是要了我的命!可女儿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父亲与母亲要如此待我?”
林珩燮勃然大怒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我知道你从小自视甚高,渐渐就生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才会在你秀选的前一日提点你,东平王一党做大,孙明徽又是皇后的内侄,你竞争太子妃一位毫无优势,我是为了让你放下得失,不至于在得知结果时当庭失仪,而不是让你与他人争风吃醋,故意跳下水去嫁祸他人,结果落得个被侍卫强行拉出水面的下场,害得我们林家颜面尽失!”
他疾言厉色说了这么多后,复又叹了口气说:“也怪我平时太过于娇纵了你,我们从小养你到大,一应吃穿用度全是最好,就算是帝后亲生的仁柔公主也未必能越得过你去,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为父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你了。”
说完他痛苦地捂着胸口,有种悔不该当初的感觉,林婷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林珩燮,不禁为原主感到悲哀。
如果林婷猜的没错的话,这林珩燮应该就是林婉仪落水一事的幕后主使。
皇帝需要制衡武将的权柄,就不能让身位外戚的孙明徽将来再入主中宫,然而武将集团如今大权在握,此事他们志在必得。
阻止孙明徽成为太子妃需要一个站在封建礼教的道德制高点上令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理由,于是林珩燮便祭出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献祭大概从原主生命的伊始就已经开始,他从小就通过各种代言人将“成为未来太子妃”这一人生信条灌输给自己的女儿,让她学习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处处以太子妃的行事标准来制定对她的评判标杆,同时提供给她各种心理暗示。
因此原主前十七年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件事情——成为怀国未来的中宫。
而他却在秀选的前一天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亲手粉碎了自己女儿一生尊奉的全部信条,告诉她即便已经穷尽了一切手段,仅仅因为有一个叫孙明徽的人的存在,便否定了她人生全部存在的意义。
父亲冷峻的话语催化了原主十几年如一日却最终事与愿违的怨怼,转化成了对另一名无辜女子深不见底的恶意,而原主所能用的武器不多,注定会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朝野之间的争端便被转嫁到了两名从来都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弱女子之间的矛盾,化身为“嫉妒”的原罪,成了这场献祭游戏背后既得利益者攻讦他人的利器。
最可悲的是,原主已然在他的授意之下发挥了一个祭器应有的一切价值,焚化自己的同时也粉碎了武将集团成为外戚的可能,他明明是既得利益者,还要装出一幅深受其害的样子,用这样的方式强迫原主终结自己的生命。
林婷用质问的语气看着林珩燮说:“就连父亲也认为是我自己跳下了水中吗?”
林珩燮脸色微变,打量了一番林婷后迫不及待地追问:“你是说,的确是那孙明徽推你入水的?”
林婷却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林珩燮气得一甩袖子站起身来说:“你这还不是承认了是你自行跳入水中的吗?”
林婷又摇了摇头,这次却把头抬起来直直地看着这个自称为父亲的人,林珩燮被她反复无常的态度弄得非常无语,正要发怒,林婷找准时机在此时开口说:“父亲莫要着急,我的意思是说,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珩燮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下这句话:“你说你失忆了?”
为了解决穿越所带来的前后身份与记忆不一的矛盾,林婷所能想出的应对之策只有和穿越小说中大部分女主所采用的相同策略,那就是——装失忆。
林婷神色凄惨地点了点头说:“落水醒来后我变得神情恍惚,对于当日以及对于以前的许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不止如此,我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就连这住处都觉得非常陌生,是以昨晚才会非常害怕地从房间中跑出去。”
林珩燮认真地盯着林婷,试图想要从她脸上找到说谎的痕迹,由于林婷采用了蒙太奇手法,这样的叙事语境中,她全都说了真话,只是隐瞒了自己穿越而来的事实,所以不算撒谎,他找不出什么端倪来。
林婷继续说:“我也不记得您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可语气中听到您的关切,我便自认为是,若是我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对,惹了父亲伤心,我自甘受罚。只是对于父亲所说的落水一事我已完全没了印象,至于是不是有人推了我,或者是不是真的如父亲所言,是我自己跳下水中,我已无力自证,是以适才我才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林珩燮逼视的目光让林婷不寒而栗,他显然不能相信林婷的说辞。
面对此刻掌握着林婷生杀大权的上位者,她不能跳入自证的陷阱中,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林婷又问他:”我想请问父亲,不知当日之事是否可有其他人证?”
林珩燮果然跳进了林婷的思维陷阱,他犹豫了下后摇了摇头说:“这倒是没有,当时那个凉亭中只有你们两个人,你落水时并无他人看见。”
林婷继续追问道:“那这孙明徽又是怎么说?”
林珩燮说:“她信誓旦旦地说是你自行跳入水中的,在殿上与太子吵的不可开交,所以她父亲东平王一党的言官才会以此为由来攻讦我,认定你是受我指使,才会如此做。”
林婷故作急切地说:“我如今失去记忆无法自证,孙明徽又没有其他人证,她对我的指证以及东平王一党对父亲的攻讦也做不得数,这件事情便成了无头悬案,真相如何也就无关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陛下如何看待此事?”
林珩燮的瞳孔突然之间抖动了一下,但还是接着回答了我的问题:“陛下倒是没有直接处置任何人,但并没有选定你和孙明徽中的任何一个人成为太子妃,而是意欲让太子迎娶大晋五公主,婚期已然确定了下来。”
林婷假装如释重负地说:“这就够了,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已然明了,正是因为存疑,所以无法处罚任何一方,如今既然我已失忆,是不会影响到陛下对于此事的最终定性,其他人怎么认为又能如何呢?父亲应当以陛下之话马首是瞻,理直气壮地认为此事早已尘埃落定,任由他们无理取闹。”
林珩燮摸着指尖的玉扳指,笑了笑说:“你告诉为父这些,其实是想说既然此事成了无头悬案,那我与你母亲就不应该再为了存疑之事而处罚你,这样反倒让人觉得是我心虚,对吗?”
林珩燮不愧是那日后权倾朝野的一代名相,当即听明白了林婷的言外之意。
林婷知道时机到了,便起身跪在地上说:“父亲,婉仪此次大难不死,在这一夜之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的我或许正如父亲所言,生出了许多虚妄的想法,辱没了林家门楣,如今失去记忆一事反倒提点了我,我不应该再困于因果二字,女儿特请父亲准我皈依佛门,从此与青灯古佛相伴,日日为父亲母亲祈祷,洗刷我的罪过。”
说完她立即拜倒在地,林珩燮在她头顶沉默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只能听见他转动大拇指那枚玉扳指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直到这没有节奏的碰撞声与她的心跳声重叠。
林婷想到的保全自己的方法其实很朴实无华——那就是退避。
如若她毫发无损的醒来,接踵而至的很多事情会将她推向更加危险的境地。
按照孙明徽这种张扬跋扈的性格,受了这么大委屈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与林婷就当日的事情对峙,这也是林珩燮最为担心的事情,他不想把一件原本对他有利的事情给弄巧成拙了,是以他才会狠下心来杀害自己这个从小悉心培养的女儿。
其次原主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即便当不了太子妃,也得发挥世家贵女联姻的功能,如若落水一事被人继续“以讹传讹”下去,会让林婷在婚配中被各世家贵族挑挑拣拣,以原主她妈崔南乔这种封建“女德”卫士,为了保住自己的荣耀和地位说不定会一怒之下拉林婷去沉塘。
在这种情况下,同时对外宣称林婷已失忆并决意出家这两件事情,最起码可以帮她规避以上这两种已知的风险,大大提高自己的生存几率。
只是这对她来说也是一场豪赌,毕竟她的生死只在这位掌握着她生杀大权的“父亲”手中。
林珩燮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他说:“既然你心意已决,开朝后我自会上疏陛下,奏明你失忆的事宜及出家的心意,这段时间你便在府中做好准备,我让你母亲开了库为你置办些行头,也算最后全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儿心意。”
林婷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这算是活了下来,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在做这个决定前林婷已经做好了终其一生过那种吃糠咽菜的苦行僧生活的准备,没想到原主他爹竟然大手一挥,还能给些金银细软的。
要按照原主之前的生活水准来说,这丞相府算是首富级别的,门缝里随便扫点儿东西都能够她在这个世界里苟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林婷害怕自己上扬的嘴角被人发现,久久没有抬头,是以看不到林珩燮在她头顶作何表情,只听到他用阴郁的声调慢悠悠地说:“人人都说你与你哥哥二人当中,只有你最像我,事事都争强好胜、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以前我并不这么觉得,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父女我们身上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会为这个目的不择手段,哪怕粉骨碎身都在所不辞。”
林珩燮复又自嘲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可是你又怎么会像我呢?我从没有在你的身上费过什么心思,你见我也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更何况充其量不过也只是个女儿身罢了,不像景晏一样为我建功立业,更何况你如今已没了当太子妃的指望,以后又会如何会如同那和尚所言‘贵不可言’?”
原来这林珩燮之所以对原主还算是悉心培养,多少是沾点儿封建迷信色彩,古时候一个女子“贵不可言”的最高上限不过就是母仪天下,如今成为太子妃这个成算已经没了,笼罩在原主身上巨大的谣言也就随着那场由他亲自策划的落水事件不攻自破了。
林珩燮大笑一声后说:“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可这偌大的丞相府中,什么夫妻情爱、父为子纲不也全都是假的吗?”
林珩燮喃喃自语了好些话,林婷不知该如何应答,或许对于原主这个女儿来说,他或许有几分愧疚之情,只是在他决定利用她的那一刻开始,他早已狠下了心,在他的心中,这个女儿早就死了。
林珩燮转身打算离开,停在门前对着她说:“在我离开这里的一瞬间,你失忆的这件事情也便像落水一事一样,从此真假莫辨了,你可还有什么最后想对为父亲说的话吗?如果是真话,那就最好。”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刚刚所扮演的一位为迷途知返的女儿痛心疾首的慈父角色,站在门口期待着林婷这个唯一在场的对手演员的下一句台词。
原主如果能够在这种父女诀别的时刻听到这句话时或许会顷刻间痛哭流涕吧,然后配合着少得可怜的父爱,声泪俱下地咽下这所有的委屈,仿佛这多年以来的打压、冷落甚至不惜让她送命种种事情便可以一笔勾销。
不过这也不怪她,在那个封建父权制的时代,原主的父亲作为宗族制大家长对从属于自己而没有继承权的女儿付出的情感维系与资源倾斜都有着绝对上限,却要求着女儿对自己的绝对服从并攫取个人的全部利益,作为失权一方,原主在这样的强支配关系作用中几乎没有自己的主体性。
因此她无法意识到眼前这个所谓的“父亲”正是她一生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更无从得知自己的牺牲其实是父权制与封建制合谋的产物,谋杀了她年轻的生命。
林婷突然就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下去,配合他上演那出东亚家庭最喜闻乐见的化干戈为玉帛的“大团圆”结局,美化他那以父爱为名对原主持续进行的践踏以至于杀戮。
林婷抬起头来与林珩燮平静地对视后说:“我是否失忆已经无关重要了,父亲不必挂齿,重要的我的失忆能够保全父亲与我自己,女儿就是装也会一直装下去,那些曾经的事情,父亲不提,我便永远都不会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