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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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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良从压抑的监狱走出,一时间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怎的艾莉亚的话语一直在她脑海中徘徊不散,不知不觉间她竟已绕过了议会厅,来到阿斯福德徘徊园。微风把花香送入露天长廊,高良抬头望去,巨大的蓝花楹现在花开满树,蓝紫色的花瓣随风飘散,最终落在草坪上。自从泉死后,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来过这儿了。
她走进庭园内,靠在蓝花楹下的白色大理石栏杆上,望着下方如同钢铁巨兽内脏般的城市结构,心情沉重。
这些日子,她翻遍了泉记录在档的所有卷宗,仔细查阅了她自加入黑荆棘后的每一次活动,都找不出一点能显露有叛变之心的线索。泉可是把黑荆棘的队徽当作生命荣耀的人,她怎么可能会叛逃,又怎么会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地把枪瞄准自己?难道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伪装吗?
一阵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靠近。她没有回头,但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能这样靠近她而不触发她本能防御的人不多。
卡伊洛斯静静地站到她身边,同样望着下方,没有说话。他手里拿着两杯茶,递了一杯给高良。是他记得她喜欢的那个口味。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卡伊洛斯总是这样,话不多,但存在感很强,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们脚下的长春花兀自温柔地摇曳着,纤细的白色花瓣好似高良在风中被吹起的长发。卡伊洛斯不像高良穿着黑荆棘的制服,他只身着单薄的衬衫外加金边领巾,棕色的前发垂在眉毛上,不像一名士兵,反倒像位世家贵公子。
晌久,他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几乎融在风里:“审讯不顺利?”他注意到了她眉宇间的挣扎。
高良接过精致的陶瓷杯子,没喝,只是握着,感受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例行公事。抓了个在第五区乱晃的森灵族,有点…固执。”她避重就轻。
卡伊洛斯嗯了一声,并不追问细节:“我刚才去复命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那海玛大人很关注第五区的后续处理。她特意问起了…那个森灵族俘虏的情况。”
高良的心微微一紧,但没表现出来。
卡伊洛斯侧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让我跟进一下审讯结果。报告,届时会直接交给她。”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直接交给她”这几个字,他稍稍加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重量。
他又停顿了一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另一件事:“来的路上,碰到医疗部的人去调试三号隔离室的生命监测系统了。说是…惯例巡检。”
三号隔离室,正是关押艾莉亚的地方。
他说完,就又转回头去看风景,安静地喝着自己手中的温茶,仿佛刚才只是分享了两条毫不相干的日常信息。
但高良听懂了。
那海玛在亲自过问。医疗部的惯例巡检在这种时候绝非巧合。这是在为某种“处理”做准备。卡伊洛斯无法明说,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将他听到的、看到的危险信号,沉默地、不着痕迹地传递给她。不知怎得,她格外不想艾莉亚有事,这简直就像中了邪,连自己的想法都不受自己控制,只要一听到关于这个森灵族少女的事,她的心就莫名发紧。
高良沉默了很久,手中的茶杯似乎都凉了:“…知道了。谢谢你的茶。”说罢,便抿了口手中的绿茶,苦涩的回甘渐渐平复她杂乱的思绪。
卡伊洛斯又安静地陪她站了一会儿后,坐到了蓝花楹下的白色长椅上。恰好一阵风吹过,一片蓝色落入他的茶杯中,在小小的“湖面”泛起涟漪,于是他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来过这了。”近段时间来发生了很多事,泉的离开,混乱因子的突然爆发,把原本平静的生活打得措手不及,也许之后,能像这样坐下来静静喝茶的机会都不会有了。泉的叛变在黑荆棘内部激起了很大的水花,但是大家都不敢放在明面上谈,卡伊洛斯隐隐感到这件事会是一个导火索,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正酝酿着滔天骇浪。
但他希望不是,就像落入水中的花瓣,只是一场偶然罢了。可没有风,花瓣又怎会飘落呢。
卡伊洛斯抿了一口花瓣下的茶,高良仍旧独自站在原地,任凭高空的风将她一头白发吹乱。
“你相信,泉真的叛变了吗?”
蓝色的落花纠缠着雪丝,高良望着远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卡伊洛斯有些讶异她先提及了这件事,他把杯子放下,思忖了片刻:“我相信她不会,但没有证据支撑我的想法。”
来徘徊园之前,她去看了泉的尸检报告,报告显示她当时并未被感染混乱因子,一切指标正常。当时那海玛也没说错,泉死前,枪口确实对准的是自己,而且战斗中她的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无论再怎么狡辩,这些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高良忽然想起艾莉亚说的“同胞”,泉于她,又何尝不是同胞呢。
她想起刚加入黑荆棘预备队时,自己还是个沉默寡言、浑身是刺的新人,所有人看见她这副古怪的样子都唯恐避之不及,从小到大,人们都说,白发红眼是邪恶的象征,是泉第一个笑着凑过来,递给她一块被体温捂得有些软化了的巧克力糖,包装纸皱巴巴的,却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甜腻。
“嘿,别绷那么紧,以后就是一起挨揍的姐妹了。”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咧着一口白牙,笑容晃眼。泉留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走起路来发丝也会跟着一蹦一蹦。
无数次任务间隙,她们精疲力竭地躲在无人知晓的深巷里,泉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各种小玩意儿——一个能模仿鸟叫的旧玩具,一包据说能提神、实则味道古怪的森灵族草叶,或者只是一些他从废墟里捡来的、奇形怪状的小零件。泉会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这些无聊东西的来历,也不管她听没听。
黑荆棘的预备队,说得好听是选拔新人,说得难听点就是看谁能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血路。每次出任务,预备队队员便是肉盾,得冲在最前面为队伍探路并消耗敌方兵力。等到真的转正时,和她们同期进来的已经不剩几个了。有回还在预备队出任务时,高良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疼到倒在地上满头冷汗,是泉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把她扛到自己肩上。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医疗队就在附近,我马上送你过去!”
那次她休息了整整一个月,痊愈后,高良加大了训练量,常常练到偌大的训练场只剩自己一个人。然而就是在这个间隙,被一群暗中观察她许久的预备队队员找上了茬。
“你就是上次打赢赛博格的那个人?”听到声音,高良回头疑惑望去,一群人,估摸着有十几来个,有男有女,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现在你很出名啊。”
高良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们,又转过头,继续力量训练:“同辈互殴会记大过。”
“这么瞧不起人?”带头的男人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愤怒和得意在他脸上融成扭曲的表情,“在训练场受伤,我们就说你是训练不当造成的。”
话音未落,结结实实的一拳就落在了他脸上。
高良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凭借被抓住衣领的力道顺势一个迅猛的旋身,手肘带着积蓄的疲惫与骤然爆发的怒意,砸在了带头男人的鼻梁上。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痛极的嚎叫,那男人捂着脸踉跄后退,鲜血瞬间从指缝涌出。然而,一击得手的高良呼吸却愈发急促,高强度训练后的虚软感如潮水般袭来,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瞬的迟滞。
“妈的!给她点颜色看看!”剩下的人一拥而上。
拳头、脚踢从四面八方袭来。高良咬紧牙关,格挡,闪避,反击,她的招式依旧狠辣精准,每一击都让靠近的人痛呼后退。但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急剧消耗的劣势很快显现。一记阴狠的踢击扫中她的膝窝,让她单膝跪地,紧接着,后脑传来一阵闷痛,眼前猛地发黑。
“还以为有多强呢,天天拽着一张脸,白毛鬼。”混乱中一只手粗暴地抓起她后脑勺的头发。
就在她以为要陷入围攻的泥潭时,一道黑影如轻巧的燕子般飞入战圈。
那身影速度快得惊人,动作没有任何花哨。一拳!正面冲来的一人直接倒飞出去,撞在训练器械上,发出一声巨响。一记凌厉的侧踢,两人应声倒地,抱着肋骨蜷缩起来。
来人甚至没有多看高良一眼,只是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和大部分攻击者之间,如同一道突然降下的轻盈的帘幕。
是泉。
她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闷响和痛苦的哀嚎。来找事的预备队员们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扑灭,变成了惊恐的尖叫和徒劳的抵抗。
不到一分钟,还能站着的人只剩下泉,以及他身后扶着墙微微喘息的高良。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呻吟的人。
泉轻蔑地扫视过地上带头的那个人,对方接触到他的目光,吓得猛地一哆嗦。
“训练意外。”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现在,能动的,带上不能动的,滚。”
原本来挑事的没有人敢反驳。剩下的人手忙脚乱地搀扶起同伴,如同丧家之犬般飞快地逃离了训练场,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训练场重归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泉赶忙跑向高良将她扶起:“怎么回事?”
高良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败犬的狂吠而已。”
“你的身体才刚好…我现在马上带你去检查。”高良看着身侧人紧缩的眉头,刚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却被泉先一步开口,“你本来说九点回来,可点了还没等到你,打你通讯机也打不通,我心里就感到一阵没由来的不安。”
“毕竟,你从不迟到。”泉冲她莞尔一笑,眼睛弯弯如月,“我很担心你。”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她们二人。她不是血脉相连的泉,却是高良在这世上,仅有的、可以称之为“同类”的存在。是让她觉得,自己或许还不完全是一件兵器的一点微末证据。
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