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灯渡我》时难渡

3、重逢

　　车已经驶到了山下，路边零星有了几盏路灯。乔蔚偏头看了眼卜洄，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眼里似乎有游动的浮影，只不过先前在黑漆漆的环境里不太明显。五官也有一种带着冷感的美，不笑时会让人觉得不太好亲近。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半圆形的弧线，刚擦净的水幕转眼又被暴雨覆盖。卜洄正准备不动声色地撤走那条灵线，乔蔚忽然拦住了她。

　　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指了指手里的雪团子，问：“这不会被别人看到吧？”

　　卜洄瞥了他一眼：“不会的，寻常人看不见，只有灵师和你这种天生阴阳眼的能看见。”

　　“哦哦，”乔蔚这才放心了，折腾了这么久，他肚子又有些饿了，于是兴致勃勃地计划起来，“你刚醒，这么多年没吃过东西，应该饿了吧，我记得这条街上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等下我去买点速食和零食囤起来。”

　　卜洄点了点头，听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要买的零食，肚子竟然也久违地感受到了饥饿。

　　他们聊得倒是惬意，司机现在整个人感觉很不好。本来是想加班拉人补贴一点家用，没想到半夜拉了个去半山腰坟地里接人的小道士，关键是还真让他接到了！

　　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两人自上车以来说了几句意义不明的话后就突然没了声，怎么叫也不答应，他从后视镜瞟到两个人的脸色苍白如纸，真是越看越诡异，愣是一声没吭地猛踩油门，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现在四十几分钟就要到了。

　　想起这附近闹鬼的传闻，司机的额头冒出两滴冷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又跑回来接这一单。

　　恰好这时，后座的那两人终于动了。乔蔚四处张望了一下，说：“师傅，就在这儿停车吧，我饿了。”

　　司机一哆嗦，抬眼看向后视镜，就见那个漂亮诡异的女孩子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琥珀色的眼睛和玻璃珠似的，直直地看着他。

　　凌晨两点的古街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空明巷里的商铺早早就关门了，昏暗的路灯旁隐隐传来几声细细的猫叫，处处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他脸色煞白，猛地拉下手刹将车停在了路边，说：“啊，好，好。”

　　乔蔚感到有些奇怪，不理解他怎么怕成这样。他拉开车门撑起伞，和卜洄一起下了车。

　　夜幕笼罩下，没有人看见，原本光滑的车顶上忽然多出了了几处抓挠的痕迹，一个凹陷的黑青色手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车门上方，像是从未离去。

　　夜雾不知何时弥漫开来，点点光亮在雾中晕染出病态的黄晕。这条街上的建筑风格十分统一，都是白色粉墙，青灰瓦顶，檐角上翘的仿古样式。

　　乔蔚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问：“我现在去便利店里买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

　　卜洄摇了摇头：“不用，我在外面等你。”

　　乔蔚闻言也没有勉强，还贴心地将手机和耳机都塞给了她，然后攥着几张钞票小跑进了便利店。

　　这家便利店是整条街上唯一没有关门的商铺，从外面可以看见内部干净整齐的陈设。卜洄一动不动地站在街边，注视着乔蔚的背影，目光沉沉。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身，低头摆弄着手机，有些生疏地点进了听歌软件，心不在焉地向前走了两步。

　　雨水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卜洄屈指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掖在耳后，一边偏头将有线耳机塞进耳朵里，不经意间撞到了某个人的肩膀，两人擦身而过，带起了一阵冷冽的寒霜，如同冬天海面上泛起的薄雾。

　　回头的刹那间，一股熟悉的感觉瞬间萦绕她周身，她怔怔地盯着同样偏头注视着她的青年，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青年乌黑的长发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有些狼狈地贴在额头上，湿漉漉的。他皮肤苍白，带着一股浓重的病气，眼尾泛着病态的红，眼神空洞没有聚焦，有些茫然地看了卜洄一眼。

　　与此同时，卜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混杂着荼蘼花香的海水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难过。

　　她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条街上，只觉得脑袋嗡鸣不止，心脏像是灌满了潮湿寂静的海水，黏黏腻腻地溢进她的骨头缝里，闷闷的疼。

　　青年的状态很不好，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又匆匆向前走了，卜洄目送着他转过转角，视线逐渐被雨幕遮挡。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终于回过了神。

　　乔蔚刚买完东西，抱着一个大袋子哼哧哼哧地跑到她身边，有些急切地说：“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卜洄松开蹙起的眉毛，摇摇头，“现在走了吧？”

　　乔蔚哦了一声，继续说：“对了，你刚刚看到跑过去的那个人了吗？他怀里好像揣了什么东西。”

　　卜洄看向他。

　　乔蔚被她看的有些冷，支支吾吾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雪团子吧？好像还有一个黑色的，这是什么？”

　　卜洄：“…那是仓鼠。”

　　乔蔚有些疑惑，他措辞道：“不对吧，可我好像看见它们有兔耳朵。”

　　卜洄露出一个微笑：“那可能是你看错了。”

　　经过这一打岔，她没有再去细想那抹转瞬即逝的难过，只当是错觉。只不过乔蔚确实没有看错，她虽然有些恍神了，但又不是瞎了，自然知道青年怀里揣的是她的雪团子。

　　只不过还不清楚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在他那里，卜洄没有轻举妄动，她留了点后手，然后就和乔蔚一起走了。

　　乔蔚带着卜洄穿过流光巷，停在了一个灰瓦白墙的院落前。山檐下悬着的红灯笼亮起来，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将"青云观"的匾额映得忽明忽暗。

　　他推开斑驳的朱漆观门，煞有介事地指着那两个灯笼说：“我小时候一直很好奇这青云观的灯笼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熄灭，后来听师父说，是数年前有仙人游历时借宿过一晚，用灵火点的灯，挺神奇的吧。”

　　他口中的师父乔祈年在上一个轮回时也是卜洄的故人，卜洄对此有印象，她点了点头，抬眼望向面前冷冷清清的灵官殿。

　　长明灯的火焰在王灵官的金鞭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供桌上三炷线香的红点明明灭灭，青烟袅袅盘绕。线香快要燃尽了，乔蔚又恭敬地重新点了三炷换上，然后带着卜洄在道观里转了一圈。

　　如他所说，整座道观不过两进院落，除了他们两一个道士也没有，房屋里的东西大都有些陈旧破损了，确实显得静谧冷清。

　　乔蔚把卜洄带到了他隔壁的厢房，厢房虽然不大，但一床一几干净整洁，被褥也很暖和。只不过没什么现代化电器，柜子上摆着几根蜡烛和暖炉，烛火摇摆，纸窗透出暖黄的灯光。

　　乔蔚说要去煮点速食吃，让卜洄先去洗澡。卜洄独自一人穿过小道，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殿里面容深邃的神像。檐角铜铃偶尔"叮"地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无言的回应。

　　净室不大，却收拾得极清爽，卜洄快速洗完了澡，才想起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又不想穿道袍，于是从乔蔚那里拿了件白T恤和长裤穿上。她只比乔蔚矮了一点点，差距不明显，所以倒也很合身。

　　乔蔚刚煮好自热火锅，邀请卜洄来一起品尝。卜洄吃了两口就没吃了，在乔蔚祈求的眼神下打了个哈欠，说自己要去睡觉了。

　　乔蔚其实也有些困了，但晚上刚撞了鬼，心里很不踏实，说自己害怕了吧，又不好意思。于是欲言又止，只好默默地继续低头涮火锅。

　　卜洄才没有管乔蔚那么多心思，她将自己裹在棉被里，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灵师这一脉都说是无挂无碍，欲渡人，先渡己。她在这千年间救过数不尽的人，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也圆过无数悲苦之人的黄粱一梦。

　　于她而言，过往一切皆客尘。因为注定留不下什么，所以也少了几分执念和牵挂。

　　这千年间的每一个故人，每一场爱恨纠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只有成为溯洄人之初的记忆她早已记不清了。

　　古籍上记载溯洄人流向过去，引魂人引向将来。可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甚至连过去都是缺失的。凝神仔细回忆，只记得冬日幽冥之海上漫起的薄雾。

　　于是她就梦到了幽冥之海。

　　梦里应该是冬末春初，寒意料峭，空气中弥漫着朦胧的雾气。她跟在一个人身后，走在幽冥之海南面的峡谷里，这里地势陡峭，两侧的岩壁高耸，层层叠叠的沉积岩记录着千万年的潮汐侵蚀，裸露的礁石上布满了青黑色的贻贝和藤壶，无一不诉说着时间的痕迹。

　　在之后千年里她也来过很多次，所以很熟悉，现在看来，应该还真是有些渊源的。

　　梦里的她年纪还小，应该是第一次到悬崖上去看海，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

　　卜洄迎着海风哒哒哒地向前跑，脚步轻快。临近悬崖时，她脚一滑，差点摔了下去。

　　那人轻松伸手揪住了后衣领，将她拉了回来，低头温柔道：“你总是这么不小心。”

　　她仰起头看向身旁的那个人，只看见了一截雪白的脖颈和干净分明的下颌线。一个玉面狐狸的挂坠垂落下来，一半妖冶一半清冷。

　　那人的嗓音模模糊糊的，但能听出来很好听：“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年幼的卜洄心里应该是有些紧张的，她抓住了那人的手不敢睁眼，屏息感受着咸湿的海风和浪花的碎末。

　　在他们脚下，一道残垣隔开了墨蓝的海水，一面是惊涛拍岸的雪白浪花，一面是潮闷幽深的漆黑死水。

　　那人低低地笑了声：“阿洄，睁眼。”

　　于是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乔蔚那张放大的，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