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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镜中春2 ...

  •   进城那天何三竹一个劲求我带上他,手里还拿着刚偷的白面馒头,祈求的目光浮在馒头松软的面香和蒸腾的热气中,我真的没法拒绝。
      我把刚得到的馒头塞半块儿在三竹嘴里,他一脸惊喜对上我的笑,小心翼翼的咀嚼起来。
      这次进城回来,他免不了一顿打,所以我想让他快乐一点。
      时间很快到了,我们在牛拉的木板车上摇晃着,随着牛鞭子扬起而不住颤抖。车轮是饿了几天的胖子,吱呀吱呀,啃食着土地和岩石。
      白笛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上来,很安静的和我背靠背,她不怕三竹,三竹也总是装作看不到她。
      黄土在空气中弥漫,又被风吹动的头发不断击打回地面。刚开始还兴致勃勃的大家都累了,我倒在冷硬的木板上,意识走向昏沉,眼皮正相互牵引着,只留下一小条光明的缝隙。
      我在这缝隙中看到何三竹酱色的脸,嘴唇紧密,白笛睡的极不安稳,眉心皱成一团,脑袋一点一点,我也抵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我们是在一片嘈杂中被惊醒的,沿街的小铺支得十分花哨,吆喝揽客的呼声像是从那些果蔬物件中传出来的。
      “滴——”街道尽头传出一声鸣笛,一座亮黑色的方形巨物飞快的移动过来,赶牛的师傅已是见怪不怪的将牛车赶到道路一边,原来杂乱的人群也都忽的很整齐的散开了。
      三竹握住我的手开始微微发力,神色凝重的和巨物的背影对视着,这是一场充满了燃油刺激气味的注视。

      “这是汽车,在城里也是少见的。”白笛和三竹从一种不安中回神,纷纷感激的望着我。这目光让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满足。
      我们是在那个熟悉的车站看到母亲的。
      她向我的方向张望,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与崭新的湖南羊毛衫很相衬,表情不大自然的舒展了一下,很快本就牵强的笑急速坠了下去——我知道他是看到何三竹了。
      我指了指男孩的耳朵,示意他听不见。
      母亲领着我们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期间有意拉着我避开三竹,男孩很老实,他和白笛不远不近的跟在我们身后,目光好奇又拘谨的打量着沿路的街道和建筑。
      因为是白天,店铺上挂着的灯牌都没开,但他还是很仔细的看了,手臂伸出一点,似乎在隔着空气触摸。
      路过一栋白墙围绕的大门时,母亲俯下身,手指着那里轻声说,“想读书吗?长大了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学校?学怎么种土豆吗?”母亲一下笑起来,面色在阳光下显得极其温和,“学能吃饱饭的家伙,”
      学校,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词汇,能读书的小孩都不会饿肚子,他们永远有读不完的书,干净好用的铅笔会自动磨尖落在桌子上,老师们都穿的很整洁,而且不会打骂他们的学生。
      蜿蜒的巷道——
      上坡,左拐,再左拐——
      一段十字路和一条充满烟火气的市场——
      我们在一扇大门前停下了。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忍不住停下几秒去细听,金属在锁孔里相互摩擦,碰撞,激烈的,细腻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破开生命中的沉默。
      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感受到那种生命的重燃。
      试探的目光总比脚步先踏进门内,点着两只脚互相踩着褪去鞋子,再将他们简单踢的规整。
      顺着门厅,白笛局促地拉扯我的衣袖,母亲放下手上袋子,仿佛顿时轻松了似的长吐一口气
      “回来了啊,老张——”因太久的沉默而不得已以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小狗并没像往常一样踏着轻快的脚步迎上来,他已经那么老平静的沉重的好像床头的几只玩具狗很难再说出什么了。
      “哎,哎,来啦——”一个急切的男声从一面墙后传来,靠近在门口站定好一会儿才看到那个壮硕的身影,围裙带着在空气中弥漫的白面粉松垮垮地垂在他的身上。
      “咕咚”我听到白笛咽口水的声音。
      母亲抬起头,我们六目相望,双方都沉默起来想不到任何话题。
      “嗯,来了啊…”男人的笑听起来很牵强,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别过眼。
      我们试图向里走去,两道灼热的目光从后方传来,抬起头,我有些怀疑的向身后看去,那对男女的脸挨得很近,在母亲耳边低语着什么,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向另一边转过头,那对男女正好放下手中的物品,从他们的表情看出,明明只是一点变化,我的心里却萌生出一种烦躁和不安。
      男人率先开了口,让我想起村里专卖小孩假货的骗子,“不要只想着你自己嘛,什么吃不饱饭都是借口吧,你总是来我们也…”他的半个身子都探出来,手在半空比划着,一副看透我的模样。
      “妈妈…”我听到我的声音却沉默着,未曾开口。
      “不用怀疑你母亲对你的爱,她忍着一天的辛苦,假装兴奋的和你分享生活,如果不爱你的话,她怎么可能还愿意给你大伯寄抚养费,过去是这样,可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你母亲有了我。没有你的牵挂,我们怎么会不幸福?”
      身边人始终一言不发,她紧皱的眉头是宣判死亡的证明。
      “你有心没有,真的感谢的话就放过她,放过我们…”
      直将我打入男人口中那个阴冷的地狱之火中。

      此时此刻的我为什么出现在这个故事里?
      从窗外看到一只巨大的手掌,指纹纵深排布,正在徐徐向我靠近。
      屋檐在坍塌的边缘,那个男人恼怒起来,站起来想关掉面前的大门。
      “不!”几乎是下意识,我扑过去同时再也不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却只摸到一面无形的风。
      可是已经来不及思考其他,两根足有我几倍大的手指靠近,按住脑袋两侧,从太阳穴传来极致的压迫和撕裂。
      用尽全力大喊着:“我走,回家去,再也不会打扰你们,妈…”
      加深…加深…
      砰——世界寂静而黑暗,只有身体在下坠,旋转,遁入虚无的飘渺…
      我想要新的人生故事,没有痛苦,没有桎梏,可惜也没有我。

      从幻想中回过神,我最后看了母亲一眼,那一丝虚假的愧疚。
      “白笛,我们走…”

      走出院门时,何三竹正在石阶上坐着,衔在口中的草茎在风中画着一副惊世骇俗的作品 只是还没有人注意。
      听到脚步声他飞快的转过头 ,眼神倏地亮起,又在看到我孤独的影子后变成困惑。
      他的眼睛里一定有我狼狈的影子。
      我这样想着,向前走去,“走,回去吧。”
      走过好几步,身后的人才大梦初醒般追上来,喋喋不休地发问,“不是说进城就能吃上饱饭吗,饭呢?饭呢?”
      我早就知道。
      “没有家啦,吃什么饱饭啊,以后也别想了…”我装作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也装作不知道身边的人一动不动没有跟上。
      一段十字路和一条充满烟火气的市场——
      上坡,左拐,再左拐——
      蜿蜒的巷道——
      这些路看一遍就可以记下来,我不管何三竹有没有跟上,只是执拗的走着。
      他似乎陷入一种很深的矛盾中,不甘又兴奋?
      “没有家…那我们岂不是一样了?!没有爹娘,没有依靠的日子,呵呵,你会懂我了吧,太苦了…太苦了…”箫碰撞着身体发出沉闷的响,风穿过箫管的声音像男孩演奏的模样。
      可是…同情?
      他的神色很癫狂,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唔…我的馒头…没吃上饱饭总该换我了,就…就赔一半,嗯,我们还是朋友,还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何三竹做朋友,对啊,他悲苦,平凡,市侩,嫉妒心强…或许是孤独吧,是我们都是一段不完整世界的悲伤旋律。
      我们走到一面白墙前停下,向左…还是向右?白墙内传来一声嘈杂,很多孩子的声音,而这片繁华显然是偏向左边的,循声而去。
      目测是一栋白房子的背面,声源正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窥视着,窥视着这一切。
      一位年轻的女人头发高高盘起。
      “上课!”她说。
      “起立——”台下一个学生嗓音洪亮,带着蓬勃的朝气。
      “同学们,跟我一起读——”
      “下雨了——”
      何三竹看我停下,不解地扯了扯衣袖,我却固执的不动了。
      “去吧,街对面的那个烤地瓜看到了没,喏,这是两分钱,去买一个吧。”鬼使神差的开了口,我不知道我把一角钱的烤地瓜编成两分钱骗他的意义是什么,可只是想着他出丑被人嘲笑的样子,我就好想冷笑。
      呵…
      何三竹的眼睛又亮起来,像我答应带他进城的那天一样,像以为能吃到饭时一样,我有一种反胃的欲望,把兜里的两分钱抛到他手上就一言不发的站住了。
      男孩的身体越来越远,穿过泥土地,那一瞬我感到他的目光远了,他的箫声远了,他的生命也变得好远好远。
      “滴——”鸣笛声由远及近,直到砰的一声满街的嘈杂都化为泡影。
      何三竹不会在我面前出丑了,他也吃不到烤的香甜的地瓜,很久以前母亲一定带我吃过,热气在一个冬季升起,那时候她还爱着我,我也还幸福。
      “白笛,我们回…回去…”
      除了充斥着整个世界的耳鸣声,我正是在这沉寂中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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