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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那么,说说你真实身份吧。”迈尔小姐看着呆坐在地上的十四行诗,说实话,对这个女孩子,她有点束手无策。她既不知道是该严厉地逼问她还是像之前一样温柔对待她——毕竟在德军的说法中,她是个“叛徒”。可德军也说,她在另外一个城市受到了严密监视,也就是说,她原本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至少对于曾经的轴心国来说。
      “我……”十四行诗踌躇了半晌,终于是开了口,“曾经是一名意大利狙击手……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女扮男装,代替我弟弟上了军队……因为我有着出色的射击能力,我被长官看中了,被他选上参与刺杀任务……而这次任务对象就是维尔汀……”她突然止住了,声音开始哽咽,“我不知道是要做刺杀任务,我以为这是普通的训练……”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中掉落,“任务途中我察觉到不对,于是试图阻止我的长官……我不知道这算成功还是算失败……维尔汀活了下来,但是一个身为平民的小女孩却在这场任务中丢掉了性命……”她逐渐遏制不住自己的哭泣,于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尝试把自己落泪的表情隐藏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
      她的肩膀不断耸动着,泪水浸透了她的衣裳。
      迈尔小姐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此时此刻,她很想出言安慰这个孩子,但是不能,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她装出来的呢?
      再多听一点吧……
      等待十四行诗的情绪平复些许后,她挪开了捂住自己眼睛的双手,压着自己的胸口,等待心中那股难捱的情绪过去,她又接着开始说了,“自此,我和维尔汀结识……”她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层不自在的红晕,“我、我……”要说吗?她和维尔汀的关系,不被世界包容的同性间的爱恋。她犹豫了许久,迈尔小姐却替她开了口,“你和她成为了好朋友?”迈尔小姐虽然对她脸上的红晕带有疑惑,但她也想不出除了“友谊”之外更能解释她们之间关系的词语。“对……”,十四行诗顺着她的台阶而下——我们的关系还是不要被太多人知道为好,“那位长官被红十字会的关了起来……”“等等,你说的那个长官该不会是叫莱昂纳多吧?”迈尔小姐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十四行诗怔怔地抬头望着她,“是的,有什么问题吗?”“那我大概清楚了,”她揉了揉眉心,“那个被抓住的间谍最后被我们送上了断头台……而后你一直在帮着维尔汀做情报传递工作是吧?”“是的,但是您是怎么知道这些?”十四行诗仍是不解。迈尔小姐看着她,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揉了揉她的橘发,把她揽进怀里,“因为我也曾在你的庇护下躲过多次暗杀啊……”她对视上那双红肿的双眼,明白了一切事情的起因,也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地想要寻找维尔汀了。
      “没关系了,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她拉过十四行诗的手,摸着她手上粗糙的老茧,半是心疼半是感激。原来你就是维尔汀口中那名“神枪手”啊,那位不顾自己处境是否安全,一直一直向他们传递刺杀情报的意大利狙击手啊……
      十四行诗沉默下去,她任凭迈尔小姐抚摸着自己的手,像一位母亲那样满是心疼地注视着她。她心口一阵一阵地绞痛,她很想摇摇头,说,不是的,我的每一次到来都给你们红十字会带了灾难,我才不是你们的庇佑者。
      但对于如此信任她的迈尔小姐,她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于是她选择了缄默不言。
      “对了,那个雷诺离开前,有告诉你维尔汀的下落吗?”迈尔小姐仿佛才想起来似的一般开口,她对这位挚友的孩子也很是担忧。“没有,他只告诉了我,维尔汀还活着……”十四行诗摇摇头,迈尔小姐眼中的光也暗淡下去。是啊,那个雷诺来到她们这个红十字会的时候也只带上了维尔汀衣料的一角,上面是维尔汀用鲜血写下的凭证。战争时期,想要找到一个人的下落别提有多难了,想要知道这个人的存活与否,更是难如登天。雷诺是她们知道的最后见到维尔汀的人了,但他也仅仅能告知她们维尔汀还活着,仅此而已。
      沉默良久,她最后朝十四行诗抛出了红十字会的橄榄枝:“在找到维尔汀之前,你要先来我们红十字会工作吗?”
      “真的可以吗?”十四行诗望着她那双琥珀色的双眼,从她眼睛的倒影中看到了满脸震惊的自己,“我真的可以加入红十字会吗?”
      “当然!”迈尔小姐爽朗地笑起来,与她那不拘一格的性格一模一样,“你也看到了,刚刚加入我们红十字会的战俘这么多,我们忙都忙不过来了,正缺人手呢。在找到维尔汀之前就先加入我们红十字会,怎么样?”
      “好……”
      十四行诗接过了她抛出的橄榄枝。
      我也成为红十字会的一员了,维尔汀……
      ******
      在红十字会的时间过得很快。
      前线的战事接连不断地传来:诺曼底战役中,盟军成功登陆,西欧即将解放;太平洋战场上美国掌握了主导权,日本节节败退。
      1945年春天,苏联向柏林发动总攻,领导者饮弹自尽,欧洲带着无数伤痛从战争中脱身而去。
      1945年夏天,美国对着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造成大规模人员伤亡;苏联同中国一起在东北对日作战,9月2日,日本签署投降书。
      自此,整个世界彻底从枪与火的战争中走了出来。
      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十四行诗肩膀上别着红十字会的臂章,冲着离开的人们摆手,微笑着,“祝您一路平安……”
      他们互相搀扶着,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频频点头,脸上满是感激之情,“谢谢你们红十字会,谢谢你们……”
      战事结束,一批接着一批的人从红十字会离开了,他们互相支扶着,将要回到他们的故土去,回到他们的家人身边,在战火后的废墟上重建起一座座房屋,在他们曾经耕种的土地上撒下种子,等到来年花开蒂落,等到果实成熟。
      战争都成为过往,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十四行诗看着逐渐空下来的房屋,心情却和几年前那个冬夜完全不同,她满怀欣喜地想,维尔汀,战争结束了,就像我们曾经说过那样,和平真的降临了……
      但我该怎么找到你呢?
      她向每一个来到这个红十字会的人打听维尔汀的名字,可惜无人所知。他们都在一番沉思后摇摇头,带着歉意,“很抱歉,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女孩的名字……”
      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但十四行诗依旧坚信着,她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找到维尔汀的踪迹,在战争结束后,在和平来临时。
      这里的房屋一点一点空了出去,人数在不断减少着,平民和难民们要回家了,回到他们阔别已久的故乡,在那里播撒新的希望;战俘们回到他们的军队,继续执行他们剩下的任务,他们不再是“俘虏”了,不会因为“俘虏”这一身份而死了。
      他们都在继续活着,继续过着战争之前的生活。
      那维尔汀呢?
      她还在继续做着红十字会的工作吗?忙完这一切后,她能回到十四行诗的身边来吗?
      红十字会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他们在帮助战后灾民重建房屋,还有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依旧住在他们这里——他们暂时回不了家。红十字会工作者们开始做更多的工作了,他们教小孩子读书识字;给伤者提供医疗救助;为因战争而分别的人打听他们家人的下落……
      他们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忙碌着,尤其是帮助幸存者寻亲,这是一项极为艰难的工作,战争让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四散分离,想要找齐他们所有人,实在太困难了。
      有些人找到了他们的家人,他们紧抱住彼此,在庆幸大家在这场世界性的灾难中存活;有些人只找到他们逝去家人的一角衣料,掩盖不住心中的悲痛,搂着那一角衣料嚎啕大哭,最后只能为他们的家人建立一座衣冠冢。
      这些人在十四行诗的生活中来来往往,走进后又离开。
      只有维尔汀一直驻足在她的心中。
      但何时能找到她呢?
      没人能告诉十四行诗这个答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战后的救助工作相对战时更加繁忙。
      十四行诗总想着,忙完这一切就好了,她就能抽出时间到维尔汀的故土去走走,去问问她是否还在英国的红十字会工作着——她对未来的一切都抱有着美好的期待:只要忙完这一切就好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十四行诗的长发一点一点长到及腰位置。终于有一天,迈尔小姐在问她是否需要一条发带将头发束起来之时,她下意识回答,“不用了,我有一条菱格发带,您瞧……”,她露出手腕的位置——上面却是空白一片,那一刻她心中的念想终于藏不住,她对爱人的思念与担忧同泪水一齐涌出,“找不到了……我曾将它赠予我的爱人,但是我现在找不到它了,也找不到她了……”
      那是一个金黄的深秋,十四行诗的思念随着翩翩落下的树叶一同埋进泥土里,送到那位长眠的少女耳边。
      ******
      世界越来越稳定,从极端割裂的两极慢慢演化,时间在缓慢地流逝,一年又一年,十四行诗的脸庞、脖颈、手指,都长出了深浅不一的皱纹。
      她看着迈尔小姐与他人恋爱、结婚、生子、最后因病去世,才意识到,她已经几乎看过了迈尔小姐的一生。
      她还在红十字会工作着,接替了迈尔小姐的职责,做着领导者的职责。
      那维尔汀呢?
      她始终找不到她,就算和平已经来临,就算她们已经卸下身上的枪械,就算她早已能回到家乡,她还是没能找到她,没能打听到一丝一毫关于维尔汀的下落。
      我亲爱的爱人啊,你究竟身处何方?
      十四行诗一边处理着红十字会中的大小事务,一边怀念着那个浅灰色头发的少女。
      她一直在工作着,借着繁忙的公务掩盖心中厚重如雪的思念。
      这样的状态一直到她退休。
      在新建起来的房屋后院,她在那里修了一栋小房子,里面摆满了各国各类的书籍、报纸。尤其是各式晨报,她总爱看那一类报纸,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相同的内容,从未厌倦。
      直到那一天,她从报纸上得知了苏联修建的卫国战争中央博物馆即将在5月9日开放,她脑中不自觉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去那里看看吧。
      要看什么呢?她也不知道。看战争带来的灾难,还是看战后苏联人的生活?
      这些她不早就看过了吗?
      但她还是想看看,即使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于是十四行诗带上行李,坐上了去往苏联的飞机。
      ******
      到达博物馆,踏入,是广阔的大厅。
      十四行诗随着人流一起流动着。所有人都沉默着,少许人在低声哭泣着,他们看过战争爆发的初期,看过人影重叠的集中营,看过为国牺牲的英魂……
      他们如同流水一般安静而沉稳地流动着。
      直到一副画像让十四行诗停住了脚步,像小溪中一块顽固的坚石,却没能阻挡溪水的流动,人群在继续向前走着,而她止住了脚。画中人是她日日夜夜在脑海中临摹了无数遍的样子。画像的下方还写着几行小字:姓名:维尔汀;主要事件:维尔汀原本为红十字会成员,因红十字会被德军炸毁,仅她一人幸存。维尔汀于1942年加入苏联军队,在接受基本战斗教育后编入女子军团,在步兵单位中重担任冲锋枪手,在1943年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牺牲。
      她日思夜想的人原来在1943年就长眠于地底,所以后来所有人都没听说过她的名字,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就像没有人还记得有一个位于高加索山的红十字会被德军导弹炸毁。那个地方掩埋了多少人的生命,带走了多少人的家人,没人知道,没人记得。
      但十四行诗还记得,她记得维尔汀那双浅灰色的双眼,记得维尔汀温暖的掌心,记得她赠予维尔汀的发带,记得她们之间那个温热的吻……
      漫长时间堆积起来的感情如同雪崩,眼泪疯狂地朝外奔涌,她伸出手,想要触摸画上人的脸庞,却只摸到一层冰凉的玻璃。
      维尔汀……维尔汀……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已不能用长度来衡量,而是要用生死来刻画。
      她无意识地轻声喊着她的名字,“维尔汀……维尔汀……”,双脚逐渐无力,贴在玻璃上的胳膊缓慢向下滑去——一双手拖住了她。十四行诗带着泪眼看去,那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斯拉夫女性,她轻声问,“需要我扶您去休息吗?”用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点点头,任凭那名女性将自己扶到了休息室。
      十四行诗坐在休息室里,不断用手巾擦去眼泪,但怎么也擦不干,数十年的思念和爱恋都化为解冻的伏尔加河河水,汹涌不止。那名斯拉夫女性安静地站在她旁边,不时也擦着脸上滴落的泪珠。
      等待十四行诗终于平复自己的心情,不再哽咽时,斯拉夫女性尝试着开口询问了,“请问,您认识那名画中的女性吗?……”没等她说完,十四行诗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还带着哭后的颤音,“是的,我认识她,我是她年少时的爱人……”此刻怎么去掩盖她们之间的关系都不重要了,十四行诗的爱人早已长眠,她们的爱恋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那就好,那就好,您就是十四行诗吧,我这里有一些维尔汀的遗物……”她开始翻动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颤颤巍巍地,从包里拿出一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品,展开来,是一根黑白的菱格发带,一根医用纱布,以及一封署名十四行诗的信。
      十四行诗从她的手中一一接过这些物品,看着那根熟悉的发带,看着泛黄的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又忍不住开始流泪。斯拉夫女性碰了碰她的肩膀,同样哽咽着说,“她是我的战友,她给所有她熟悉的人都写了信。这一封是给你的,比我们的都要厚上好几层……打开来看看吧……”
      十四行诗颤抖着,打开信封,那信纸薄薄一层,早已发黄,脆弱得仿佛一用力就要碎掉。她摸上发黄的信纸,逐词逐句,一点一点地读着:
      亲爱的十四行诗,展信佳。(这一行被划去)所有人都要在上前线时写遗书,我思来想去,除了我在这个军队里结交的朋友,我的遗书只能写给你,我亲爱的爱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我的经历,在你离开后,没过多久,德军的导弹就毁掉了我的红十字会,也毁掉了那里所有人的生命,只有我和雷诺幸存。我真的……非常非常悲痛……我甚至无法向你描述我的感受,我明明是要保护他们的,为什么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的面前……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我加入了苏联军队,我在这里担任冲锋枪手。我也像你一样,加入了军队,但和你的理由不同,你是为了保护家人而加入的军队,可我呢?是为了报复。这真是一种很坏很坏的心理啊……这是我后来意识到的。我在战场上射杀的,都是普通人;而他们受到上级的指令,所以举枪对准我们,但只要他们的上级一旦改变命令,他们就可以成为我们的战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们?就因为我们所处的阵营不同?可我们不都是人类吗?人与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十四行诗,我相信你也明白生命的可贵,你也知道一个生命的诞生、一个生命的成长需要多少的时间、多少的食物与精力……但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流逝了,死在我们或者他们的枪下,一颗子弹就可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我时常为自己杀人而感到难过,我为我抹杀了一个难能可贵的生命而难过。我在战场上时常在想,到底要多久,这场毫无意义、让人白白流血死亡的战争才能停止,子弹到底要飞多久,才能化为和平的白鸽?战争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与家人、与爱人生离死别?我真的不懂……仇恨支撑着苏联红军守护他们的国土,那我呢?我又是凭借什么支撑着我站在战场上的呢?……十四行诗,我好想见见你。能支撑我继续战斗的,似乎只剩下对你的思念了。每一天夜里,我总是抱着你的发带入睡,我不太想让它继续绑在我的手腕上。你知道吗?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这个位置不适合它了。我把它放入了我的随身包里,里面还放着一个女孩子的吊坠,那是她留给她母亲的遗物。我看着那个吊坠,时常在想,我该留下什么东西来纪念这一切呢?我想不出来。我只有你给我的发带,和妈妈给我的纱布,我只能留下这些了。……对于死亡,我也时常怀有恐惧,死亡来临时的痛苦、死后要去到何方……一切都让我恐惧。后来我听到有些人在说,死后可以见到自己逝去的家人,恍然大悟一般,我对死亡释然了。不管是否存在战争,人都会走向死亡,这是我们必然接受的过程;但是战争把死亡的日程提前,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所以就算我并不害怕自身的消亡,我对战争依旧充满恐惧——那是毫无意义夺走人生命的存在,唯有这一点我无法接受。战争的发动者只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参与战争的每一个人,他们是否真的愿意上战场……十四行诗,我想写的有点太多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一切,我每一次战斗前都在给你写信,总是一些重复的内容,你有耐心看下去吗?我希望你能看下去,这一次战斗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对德军发动的第一场反攻了,我们的上级领导让我们夺回斯大林格勒……希望这场战斗我们能赢吧,也希望我们会在和平的未来重逢。
      十四行诗的银发落在维尔汀写下的最后一句话上,她手抚过信纸,如同抚摸昔日爱人的脸庞。
      “希望我们会在和平的未来重逢……”她轻声说着信纸上最后一句话,靠着墙,缓慢闭上了眼。
      她看见少女时期的维尔汀朝她伸出了手,于是她也搭上了她的手,就像1941年那个冬夜里,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我们在这和平的未来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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