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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亲人 ...


  •   ——“暮儿。”男人慈爱地举起蹒跚学步的女儿,搂放在肩头。黄昏,小女孩在鸡鸣犬吠的乡野中奶声唤着:“爸,阿爸。”每声呼唤都能换来男人耐心的“哎”。男人把用黄泥捏好的鸟哨放到女儿嘴边。没有乳牙的嘴努力吐气,吹出漏气的音调,呼呼哒哒。父亲乐呵呵地,迎着山野春风,哼唱自由:“高山有花路不通,平地路通花不红。月老错点鸳鸯谱,醉生梦死难相逢……”过会儿又改了调子和词,“万里外有聚宝盆,宝盆里藏黄金屋。文曲文昌福星灯,照我娇儿万里路。五千年前来时溯,五千年后归去步……”幼儿上下颠这小屁股咿咿呀呀地应和。

      ——“阿爸……”七八岁女娃哭腔浓稠。她跪趴在门边,仰望床上逃离未果被打断腿的父亲,腿软得厉害,没力气向前再多走一步。回来晚了几天。瘦脱相的父亲撑住最后一口气,从嘎吱作响的架子床上爬下来,一步一停爬到女儿脚边,气若游丝地嘱托:“阿爸噎气,暮儿板杂得嘞!”费力地变成普通话,“阿爸有首未完成的诗,你晓得咋个帮阿爸写完,暮儿一定,一定要写完……”女孩哭得呼吸急促,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曦暮,你现在看我的眼神,会不会同你当年看父亲的眼神一样?如今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对吗?”男人倒在被砸得破烂的书架前仰视她,药效开始起作用,愤怒后的喘息声渐弱,平静地伤人,“也对,你根本不懂爱是什么,你只是需要我,我活着,你付出的一切才有意义。”女人含着怜悯反驳道:“不用这样推开我,这些话我不会记在心里。万难都有我在,我们……”男人冷笑不停:“照顾一个从神坛跌落的人,才是你的舒适区。”他眼眸中的寒意弥漫。“这样的我,你不配见到!滚!给我滚!”

      周曦暮腾地睁眼,眼底雾气经久不散。

      不是回南天水珠密布的木梁,没有斑驳的霉菌,也没有金色华丽的灯饰,更不是两条怀旧的白炽灯带。屋内暖烘烘的,烟雾报警器灯偶尔闪烁。周曦暮的思绪一点点被陌生的天花板聚拢。

      她小幅度努力平复气息,瞥了一眼遮光窗帘底部的光线,天未大亮,可能不到北城时间的八点。周曦暮刚要动作,却发觉房间内更加陌生的悉索响动,好像就是这动静将自己从噩梦中拽出。

      自下而上花纹张扬的棉质厚长裙,光洁嫩滑的蝴蝶骨上轻轻覆着圈亚麻色长卷发。

      ?

      时间嘀嗒,周曦暮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好逼真的梦中梦。

      昨夜扬言以“及时行乐,不等明天”为座右铭的混账小孩呢?难道因为一句“你没有羞耻心吗”的诘问就连夜逃走了?那正蹲下翻林子枫行李箱的女人又是谁?

      将醒未醒的她茫然地联想了很多,几乎天马行空地幻想出什么捉奸戏码的时候,那人嫌脸侧的头发碍事,别了几缕至耳后,露出小巧的招牌精灵耳。

      周曦暮才看清这是谁——非常有戴假发癖好的小林同学,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昨晚她匆忙塞进箱子的毛茸茸一团是这顶假发。

      在林子枫穿好外套捏着便签转身走向床头前,她利落恢复原先的姿势,躲开险些对视的可能。与这孩子说话多了容易长结节,她这么想着。

      比便签先靠近的,是椰奶混合白麝香的气息,仿佛坠入泡泡浴缸。和以前闻到过的气息不同,应该是刻意挑选的。

      那味道彻底消失前,套间外侧的门被轻轻合上。

      周曦暮快速坐起身查看那张纸笺——“我不退房,周老师决定先去南域还是再逗留几天都可以。我办完事会联系您(划掉)你。”字草得狂放,正如其人,少见喜欢这种字体的女孩子。

      办事?

      她打开手机查看,依旧无人联系,向纪叔叔和阿姨发了问候和保平安的消息后,用订票软件查询最近的飞机和火车票。火车虽便宜但实在太慢,想了想查看优惠折扣较大的小航班。

      周曦暮边看边下床,忽然拖鞋踩到地毯质感以外东西,低头看是床脚的另一张小纸条,很像一份监考时没收的小抄。好奇地捡起来,两排单词整齐,左右各是汉语和拼音。跟着小声拼读,是维语——“病房”“家属”“女儿”“外公”“舅舅”“舅妈”“姨妈”……

      这些并不是旅人的必备短语。

      很快串联起前因后果,但她想不通这孩子掩耳盗铃隐瞒的原因,还是犹豫着把作弊纸条放回行李箱盖上,继续确认屏幕上的航班信息。

      ……

      周末医院人也不少。走廊灯光昏暗,穿梭其中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忙,取药拿药的通知不断,浓郁的消毒水味让一切目之所及都似乎添了层不安。

      安检不存在管制刀具的林子枫堪堪躲过几人抬的担架,穿滑雪服者大声呼痛的声音从耳旁划过。她容易晕血不敢多看,高高昂起下颌跟着上方导航牌提示找到住院部门口咨询台。

      “您好!我祖父在这家医院住院,可以帮我查询一下吗?”她想再说个“病房”,但忽然发现外套口袋里的纸条不翼而飞。算了,可能是翻手机时掉落。

      “身份证看一下。”

      “给。”数字是65开头的。

      “他叫啥?”电脑噼啪敲着登记。

      林子枫磕磕绊绊背出一串音符,但只是名字,没加姓。

      “有四个,在我们这。”四个同名的住院病患。

      于是林子枫又重新背了一段更长的。

      少数民族护士上下打量了她一阵,用维语回她“三楼,左手第四间。”

      少女脸上腾起热流,抱歉地挤出笑容:“能麻烦您告诉我病房号码吗?”

      人家直接写给她三个数字。

      林子枫得了具体信息坐电梯上楼,一路神经质似的理顺长发,紧张得指尖战栗,连电梯里被家长牵着的孩子悄悄拽她裙摆也没注意。

      她踩着走秀式的淑女步来回练习着走了一会儿,才走向离电梯很远的病房,尽量保持举止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更接近母亲一点。

      可林子枫刚走到人多到从门里排到门外的病房门口就彻底呆住了,方才听得似乎还有距离的哭声,此时近在咫尺。

      忘了淑女那档子事,林子枫跳起来看了看,又试图向里面挤一挤,终于透过男男女女的缝隙,她注意到病床上躺着被很多层白布包起来的人。

      在其他感觉降临之前,林子枫第一反应是护士搞错了。

      是的,这家医院有四个人人名一样,自己的发音不准,很可能弄错,就是这么回事。

      她有些大力地握住身边一位大婶的胳膊,问她这是那串名姓的主人吗。婶子听懂了名字部分,泪眼婆娑地点头,并以维语问她是否认识家父。

      林子枫无法理会,又向旁边一位注意到她们对话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说,“阿依夏木”“女儿”。那人小声回了几句什么,语速很快,没有一个音是她熟悉的。

      “(维)让一让!”

      脑子乱成一团的林子枫被人群挤搡到一边,一位头戴白帽的长者顺着人们让开的路走向病床。刚才还有耳语哭声的病房霎时寂静,只留些抽泣的气声。

      应该是位“阿訇”,他站立床前吟诵起来,曲调比母亲念过那些的压抑无数倍。丧钟敲响时,无论听没听过的人,都能意识到那是多么悲伤的声音。林子枫快忘记呼吸。

      人群并未再次聚拢,只是默然吊唁。

      林子枫顺着那条路一点点靠近病床。惨白的屋顶光开始旋转,她的脚步发软。

      唯一一个与在场人相貌不完全一致的人,慢慢走到阿訇身后。

      “(维)站住!你是什么人?”一位大叔严肃地上前一步。另有人也阻止林子枫的接近:“我们家在办丧事,请你快点离开。”
      “外族人快出去!”

      聋人似的林子枫充耳不闻。
      她看不到白布之下的人,只能焦急地从这些人脸上扫来扫去,想从中找到与阿依夏木的相似处,又怕真的叫她找到了。

      人声嘈杂纷乱起来,不满越来越多。

      在被人彻底推出去前,她终于从记忆库里抽出一张老照片,对上不再年轻的面孔。

      林子枫拍了拍大叔的手臂,急切地连比划带说另一门语言:“阿依夏木……”她指了指床上,“他,女儿。阿依夏木。”又指了指自己,“女儿”。她想喊一声舅舅,可如同失语了似的完全不记得发音。

      原先以为自己会有时间和机会慢慢与素未谋面的亲人沟通,而不是突然出现在严肃无比的葬礼前初步仪式中,像扫把星。

      那人,真的是外公吗?
      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阿依夏木该有多伤心……

      阿依夏木说过,在和林父恋爱之前,作为家族小女儿,父亲对她的宠溺不是无限糖果奶酪供应那么简单而已。

      逃课去跳舞后,夜里回家等待她的不是父亲的责骂,而是一碗怕女儿体力消耗太多、夏季又太热的美食——过了水又酸又辣韭菜羊肉拌面;和别的孩子吵架闹矛盾,别的家长都笑着说孩子家家自己去解决的事情,她父亲每次都会在下班后上门找人理论,无论对错逼人道歉,自此附近再不会有人和漂亮的小丫头过不去。

      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阿依夏木因为贪玩了一段时间,考试成绩退步很多。在老师家访后,父亲终于耐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小女儿圆圆的额头。还没开口责备,阿依夏木却“哇”地哭了出来,委屈地喊着“爸爸你指我,你竟然会指我”。慈父立即收起犯错的手指,紧紧搂着小女儿,抱起来亲热地哄了很久很久……

      热泪滚落。

      她没见过外公,但她遗传了他的鼻子,以及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他的爱。外公的爱,早逝外婆的爱,教会阿依夏木如何爱人,如何爱自己的女儿。她把从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那里获得的爱,毫无保留送给女儿。

      林子枫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阿依夏木,只有狗屎林,她一定会长成一个小变态。
      一个人见人厌的真变态。

      可惜的是,林子枫发音不准确,吵着要她出去不要打扰逝者的声音又太大,通晓汉语的年轻人又都只能守在门外,导致那些急切的表达无人听清弄懂,

      “我不走!他是我外公吗?他不是我妈妈的爸爸,对吗?”林子枫大声哭出来,委屈至极地用汉语回复,“我妈妈要怎么办啊?她怎么想得到……”

      母亲最后一次和外公的沟通,是外公劝阿依夏木离婚带外孙回家,她却骂父亲不爱自己了。两人不欢而散。

      阿訇早已换另一边继续念经,频繁不满地对这家当家大哥皱眉示意。这对逝者而言,太失礼了!

      眨眼间,局面变成有人推林子枫,而林子枫抱着床脚不撒手,哭成泪人。

      “求求你们一定要告诉我,这不是我的外公!”可怜的妈妈不能就这样彻底失去她父亲的爱。

      被冲击得行事愈发不管不顾的行径,和“大闹灵堂”没分别,彻底激怒了家族所有男人。

      几名壮汉不听身边妻子姐妹的好心劝解,不等人辩驳,分工抬起挣扎无效的林子枫胳膊和腿,急吼吼往病房门口走。

      在被“扔”出去的那个瞬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子枫隔着朦胧水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维)请你们不要这样对待她。”

      “(维)她是阿依夏木的亲生女儿,也是逝者老先生的亲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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