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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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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的细臂内青道像淡雅的景泰蓝,纹路蜿蜒,一挣扎便分外明显,白里透红,突突跳着。腕骨瘦削冰冷,硌着热气蒸腾的手心。
薄薄一道门不够隔音,屋外有午间宾客离场在喧哗。
为对方主动放开而等待一秒,失策。想抽回手,又失败。
“松开。”周曦暮垂眸对桌角下指令,唇抿得紧紧的,竭力忽略耳朵里男人的催促声。
想着当场报了“柯基仇”,林子枫嘻嘻笑着,倾身将两人拉着的手轻轻摆到桌上,明目张胆地紧握。懒洋洋地拿眼神描摹那——老师偏过头后格外显眼的小耳朵。虎口和指腹在最硌人的骨头上转圈磨蹭,像在试一把漂亮的小型手枪。
轻薄的肌肤很快显出红痕。
“不愧是南方人,皮肤保养得真好。啧,我妈瞧见指定羡慕,她被人忽悠得没少办卡。”说着,大手一张,慢镜头似的离开桌面,离出几分不舍的错觉。
薄唇抿得越来越紧,唇线绷直。
周曦暮拆开桌上放的消毒湿巾,一言不发地擦手和手腕。
呵,至于吗?
林子枫献宝一样,将菠萝牛肉粒推向对面,好像这几分钟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过。
“周老师,别生气啊,您尝尝,这菜有说头。得先吃一口热腾腾的肋眼肉,再搭一口冰甜脆的菠萝肉,冰火两重天!哦,不过您川城人,不一定吃得惯这么清淡的。”
“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难道自己平时说话还有乡音?
少年人眼眸噙着狎昵,嘚瑟道:“今年复大官网发布的拟聘用人员名单公示,最后一栏是被聘人的身份证号前六位和最后一位。前六位的话,随便一查,一个人的出生地多一目了然啊。”
睫毛忽闪了几下,周曦暮以纸巾遮面,不留痕迹地吐出嚼不动的肉,悄悄包好,掖藏至一边。
“其实我原本打算考警校或者国防生的,老林不同意。”锋利的牙将肉磨得稀碎,暗暗警告,“以纪老的人品大概不会跟您讲,老林名声有多不好,我劝周老师您千万甭私下联系他。”容易惹一身骚。
“您什么时候动身?需不需要我给您打下手准备点儿啥?”话题再次绕回来。
一口一个“您”的,入耳是亲切,可周曦暮听出每句话里的尊重都不大多。
她实在吃不下,第二次摆好筷子回答:“项目以年为计量单位,已经启动很久。负责单位一直守在一线,我们这些外围协助的随时可以去。对接人说,没有统一具体的安排,不过早去可以早了解清情况,早日着手。”
林子枫也放下筷子,曲指摸摸鼻根,似能缓解焦急的心痒。
“我得怎么着才能打动您?”
“据实说。”周曦暮顿了顿,“用‘你’称呼我就好。”
“好。”林子枫抛弃坐姿向后一撑,歪着头叹口气,可怜巴巴地,“大三了,学业压力一下就变大了,被同学卷到,逼自己逼得很紧。”
“你不喜欢这门……”
“哎!我就知道您,你,会这么说!虽然不喜欢,但功课没落下吧?那是我每天紧追慢赶的结果。容易吗我?”
“上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北城,其他城市、其他国家,压根儿没去过。井底之蛙,晓得伐?万卷书没读到,万里路也没走过。怕露怯被人嘲笑,我撩妹的时候都不跟小姑娘聊旅行那些话题。”
“大树底下无小草,我被家里管得跟坐牢似的,以为日子永远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没啥奔头。结果我发小突然说看了小红书,特受鼓舞,想跟我去新区北域那边转一转,玩两天。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明白了!知道我最缺什么吗?”
没等到捧哏接话,她坚持自言自语着,“最缺的就是阅历!像您,你这样,一路走南闯北,去发源地调研,参加国际论坛,才能写出那几部评分很高的文史科普类著作,还……”
周曦暮轻咳一声,面容发紧,偏头打断:“有的是导师带着梳理,有的是跟了教研室主任的课题后的成果转化。”
纪清柏擅长游记散文,也指导过一二。
林子枫敛着浑身的少年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继续自怨自艾,茶香四溢。
“老林说得对,你瞅着才二十出头就有这么多成就,多有出息。不像我,没阅历没理想没机会也没贵人。唉——”
周曦暮盯着波纹平息的茶水,沉默几息,似下了很大决心地吸了口气。
“学校那边我帮你申请几天假,你不用来南域,每天记得按时给我报个平安。”
少年人的喜色飞上眉梢,消息自耳蜗转了一圈,又回过味儿来:万一那几天假和实际有出入怎么办?为了赶回学校错过什么要紧事怎么办?
“这不好吧。”她搬起蒲团坐垫扭到桌子侧面,离对方近了一步,半乞求半试探地回,“把我扔项目组里吧。我挺想去南域帮忙的,当还你人情。”
“你懂当地语言?”周曦暮瞥了眼墙上的仿古钟表,轻微动了动腰肢,坐得久到腰又酸了。但和对方闲聊了这么久,脑海中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不会。”斩钉截铁。
“那我……”她抬眸等待对方的反应,“真用不着你。”
“你——”林子枫气结。
这恶女人不属忍者神龟,属犟驴的!怎么这么拧,这么狠心,这么油盐不进?!远不如小木头孙靠北可爱!
……
被腹诽了几天的人打了几天喷嚏,此刻在机场行李托运台前转身,望着后面排队的身影,默默怔愣。
是昨晚准备资料睡得太晚?还是赶早班打折机票起得太早?怎么她会在赶飞往北域时,遇到被明确拒绝过多次的人?
酒窝洋溢出熟悉的欠扁,桃花眼一蹦一跳地闪烁金光,透着一夜未眠也不曾消退的好精神头,又用指尖点了两下小巧的肩膀。幸好提前在这儿守株待兔,吓人吓个正着。
“周老师,这么巧,你也坐G航飞机,去哪儿啊?”明知故问地挑衅,“不会知道我今天飞北域,特意追来的吧?”
周曦暮从女孩灵动非凡的眉飞色舞中回了神,气馁无奈地咬咬唇角。
还记得林子枫提过要和发小一起来,周曦暮问:“你朋友呢?”
少年眼波一转。“她起不来,晚点来。”
“女士,请问您要办理托运吗?”队伍前面唯一在办理业务的男人拎着沪城特产——迪士尼玩偶已经离开柜台,值机工作人员甜甜地询问着背身的旅客。
林子枫夺过别人掌心的身份证,和自己的证件一同轻拍在柜台上。
“Good Morning!小姐姐早上好啊!我俩一起的。”她又用手挡住半边脸,小声地拜托,“麻烦帮我朋友升个舱。”
前台大清早碰到了几拨来得晚又怕误机的外地人,被凶得满腹怨气,忽然听见如此明媚阳光的招呼,心里一暖,事办得又妥帖又高效。
“还需付900元。”她用气音小声回复,又忍不住多看了眼小姑娘和她的同伴。
小姑娘长得高挑,头发和衣着极有个性,飒爽不羁。贵气逼人的脸绝不会叫人分不清性别,还有点像混血。
那双深邃如琥珀的眼睛似乎望谁都很深情。
另一位年长几岁的女士盘着温婉的长发,一身不合眼下沪城气温的呢大衣和修身的黑色牛仔裤,安静沉稳,不苟言笑,又莫名觉得温柔。
长得不像姐妹俩啊,但好像关系很好……
林子枫假装不经意地点了点柜台上的银行卡,侧身单手拎起周曦暮的行李箱放到安检台上,腰一下都没弯。
有只轮子看上去不大牢靠,林子枫默默盯了几眼,想到没带任何工具只好作罢。她不忘分散周曦暮的注意力,侧着脑袋嚷嚷:“周老师就去两三天?行李这么轻!”
周曦暮没接话,在工作人员准备刷卡前,轻轻抬臂,递上自己的付款码。
“滴——”
分得真清,老古板。少年人撇撇嘴,收起机票证件和银行卡,不等人帮忙,连推带台把自己的巨大行李箱送上安检台——秦笙以前笑话过她这行李箱像杀手用来抛尸的。
折腾一番,穿着短袖短裤的人险些热出一身汗,跟屁虫一样随周曦暮离开排队区。
“周老师,我好饿,去吃自助吧?早起的虫子被鸟吃,说不定有馄饨呢!”女孩夸张地按着平坦的肚子,眼角弯弯。
她拉了一下对方手插口袋的臂弯,没拉动。
周曦暮沉默的十分钟一直在努力忍耐,但还是克制不住地好奇:“你又偷视频?”监视老师行踪,缴获这次同行。
林子枫忽然变得有些丧气,摇头。“孙靠北说,她有原则,没有特别要紧的原因,不会再干那种事。”
“那这次的情报工作怎么做的?”她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对方神情更得意了。
“在我成为间谍的那一天,对这种东西的向往就和身份证明一起销毁了。装作普通而不起眼,这就是间谍的真谛。”林子枫故作深沉,中二道。
唰唰地,周围零星有大人和小孩的目光投来。
女人眉间微拢,令人不适的小栗子瞬间爬满颈侧。上次这样,还是她表妹在手指上缠满医用胶布,吟唱着呜哩哇啦的咒语,对手心中封印了一只恶魔深信不疑……
“哈哈哈哈!没看过《间谍过家家》?好吧好吧。”
始作俑者爽朗地笑着,笑中带点正经,“既然你这条捷径我走不了,稍微绕一点也没关系。”
林子枫的得意瀑布一般倾泻而出,喜滋滋讲述这几天经历。
她如何找学校领导和宣传部门负责人商谈的过程,如何帮助周老师拍摄工作花絮、搜集学校对外活动素材,制作周年校庆活动及校庆宣传视频,并以此为胡萝卜吊人胃口;如何让领导在她加入项目组的介绍信中签字证明,又如何用证明请学校负责外联的职工帮忙把自己的个人信息也填进进驻申请表中,盖上校名章后传送至项目对接人邮箱。
“傅姐头像挺可爱的。”林子枫点了几下手机,狡黠着对周曦暮晃了晃月野兔头像,那是南域对接人的。
她竟然连人都加上了。
晨间第一缕金光穿透玻璃穹顶洒进宽阔的机场大厅,窗外最近的一架飞机加速滑行着,腾地升空,钻过稀薄的云层。
周曦暮仿佛被钉在原地的脚终于重新移动,穿过清晨寂寥的书店、特产店,走进安检通道。
女孩在身后快步追赶,喋喋不休:“沪城—南域不是每天都有直飞的,时间老阴间了,不值得。所以最优解是先去北域,然后再坐飞机或者汽车去南域。既然咱俩同路,干吗不一起飞?”找周老师的航班信息对她而言再简单不过,因为对方不得不提前向学校汇报行程。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和保洁曾阿姨、门卫彭大爷都能唠一小时,这世上没有嘴甜治不住的人。
周曦暮一路缄口不言地攥着金边机票,安检时看见女孩从半人高的包里,掏出单独过安检机的单反、GoPro运动相机、电脑等众多复杂的电子产品,没有帮忙,只多看了两眼。
简单吃了没有现煮馄饨的早餐后,周曦暮穿着高领羊毛衣,坐在机舱第二排中间——和同伴相邻的座位上,平静地等待飞机升空,似乎已经消化了与人同行的事实。
怕误早班飞机一晚没睡的人终于在唠叨过度后发觉疲惫的后反劲儿,拒绝了被叫醒吃羊排午餐的服务,穿着拖鞋、戴上眼罩沉沉睡去。
周曦暮在耳鸣中回神,坐直喝水时望了一眼学生的侧脸。
闭着眼的林子枫平静,温和,甚至嘴角带笑,像公益广告里最听话懂事的乖崽小娃。
有谁知道这乖巧是假象,其实是不服管教、翻脸就能捅破天的魔童红孩儿,只不过缺了两个朝天扎的发髻和红肚兜。
她勾起唇角摇着头叹气,从包里拿出速记用的纸和笔,在小桌板上随记两句情绪,以及忽然想起又怕被遗忘的工作要点。
还记得她第一次坐飞机时,在空姐提醒了几遍后,仍不知道怎么关好小桌板,像个犯错的孩子,涨红着脸手忙脚乱地到处摸索。身边睡醒的纪清柏刚好看到这一幕,默默帮她扭正了关窍。
唉。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不知道该怎么谈恋爱,不知道如何克服做多于说的性格……而纪清柏似乎一直在包容这些,直到他也陷入困境。她是不是真的该做出一些改变,才能帮助到他,像他帮助过自己时那样。
……
林子枫再掀开眼罩,是被极度颠簸震醒的。
身上盖着不知什么时候多的绒毯。
隐形眼镜戴了几个小时,酸涩的双眼还没完全睁开,她本能顺着熟悉的香气,伸手抓住最近人的胳膊。
机长广播响起——
“请各位乘客注意,本次航班即将到达目的地。请提前检查您的行李并确保您携带所有物品。同时,请您留意到达地的气候情况,并及时更换合适的衣物。再次感谢您选择ZG航空公司,并搭乘本次航班。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祝各位乘客旅途愉快,谢谢!”
第二遍英文播报的时候,耳朵与外界隔了一层薄膜,如潜入深海,手指狠狠攥紧那只手臂。
第三遍当地语言播报的时候,她们已经降落在北域机场中央航道上。
机轮磨地的声响又大又聒噪,林子枫从迷糊中彻底回神,意识到旁边人不是母亲,很快松开了手。
林子枫偷偷解开安全带,撑着扶手屁股离座,眯眼眺望窗外景象。
灰蒙一片。
“坐好。”女人声音沉沉的,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北域机场地势比较低,雾可能大了些,出去就好了。外面已经到零下,先把包里外套穿上,等拿了行李再去换衣间穿衣服。”
周曦暮仔细观察窗外,没有对接通道,大概率还要坐摆渡车,回头望着几截露在外面的小麦色皮肤,微微蹙眉。
女孩嘴角的小括号被广播里异域风情的舞曲一点点扩大,为近乎离家出走的经历增添实感。
林子枫望着其他座位上站起来开始穿羽绒服的人们,呵呵傻笑,从行李架上取下大背包,又替周曦暮接过空姐从衣橱取出的呢子大衣和围巾,还给主人。
滴完几滴眼药水,林子枫小鹌鹑似的跟在空姐身后,翘首期盼、万分激动地望着机舱门缓缓打开。
正要短衣短裤地健步蹿下台阶,却被人伸手一拽捞了回去,裹上不过膝的大衣。
“下雪了!”
桃花眼晶晶莹莹,像漆夜灯塔,亮得吓人。
“才秋天就下雪啦!”
鸿毛白雪潇潇洒落,晶莹剔透,一朵朵雪花漂亮得不像来自人间,融化在鼻尖那瞬,隐约散发出山泉般凛冽的清香。
周曦暮点头。
女孩颈上又轻柔地落下几圈暖意,她情不自禁在围巾里缩了缩脖子,指着外面未曾踏足过的世界,带着三分天真轻声说:
“周老师,初雪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