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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戏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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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市老城区隐匿坐落着一座古寺,迄今已有千余载,唐代被称之为永泰禅院,上世纪中下旬多处遭焚毁,沦为古刹废圮,后来终于又被翻修重塑。
青铜浇铸的宝塔熠熠生辉,古香古韵的寺庙山门宏伟气派,与周遭错落有致、高耸入云的摩登大厦遥相呼应,在满街缭绕的烟火气中内敛住功过已逝的历史,构成如今老城区中心地带甚嚣尘上的模样。
古寺与几座构建繁华的购物中心、大酒店附近有条巷道,等待同伴的游客会躲进来歇脚纳凉,摘下统一颜色的棒球帽作扇扇风,操起各地方言比较魔都与别地的相同与不同;不到对奢侈品游刃有余年纪的年轻人会走出商场来到街角,为暧昧对象和自己点两杯名字长到羞耻的奶茶,逛一逛民国风小店内有格调但不实用的美物。
从巷口开始探店一般探路,在最不好停车的窄道边能看见一间餐厅,门口悬挂着淡雅别致的京都暖帘,再走近点能听清迎宾的日语问好。风卷起帘布,还有尽显禅意的松竹与缩小版暗红的鹿岛鸟居。
推拉门被离开的服务生跪着合好,留下桌旁两人相顾无言。
好想直抒胸臆地提要求啊!但是不行,秦笙建议林子枫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我觉得周老师不太了解你,你也不太了解周老师,贸然提要求不好。你得先哄着,请吃饭、送礼物,像你哄小姑娘那样,糖衣炮弹轰炸过去。”
——“不对,也不能太腻歪,人会怀疑你居心叵测,找叔叔告状!”
——“车轱辘话来回转!到底咋搞?”
——“你不是挺聪明的嘛?”
——“唉我知道,先打听打听就好。可是……你看到了,我没少得罪她。哪天看见我有事儿求她,落井下石还差不多,咋可能捞我一把?”
——“事在人为。”半天没说话的孙鲁晴突然冒出一句忠言。
心烦的林子枫推开脚边放着的周老师让带给自己父亲的伴手礼,踩着榻榻米的竹席,背手观赏整墙的浮世绘。
“这顿我请吧。”周曦暮率先开口。
她已经计划好,不愿临走前和小了近十岁的学生在买单时拉扯。虽然没算清这顿饭的总价,但大概知道能到达哪个水平线,肯定不适合让学生付钱的水平线。
“干嘛?”林子枫侧目看了对方一眼,“又送礼又请客的,周老师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客气?有点超过了吧?您初来乍到的,还是得端起老师的架子。”
先前收礼时她就觉得别扭,对方的眼神总透露出一种——好像某个同学家长找到自己,好吃好喝伺候着,央求以后再也别欺负他家孩子一样,面上周到过得去,背里隐约瞧不上。当然,她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不霸凌别人,也不许别人霸凌自己。
“不是说您窝囊的意思。”她找补一句,后悔刚才的嘴快。
“听说您去北城了。特色‘美食’吃了吗?卤煮炖吊子焦圈儿豆汁儿懒龙……”
“三餐都在酒店。”
“多可惜啊!回头我当东道主,请你好好吃!”
“你约我出来……”周曦暮品着爽口的麦茶,没打算说下半句。
狡黠的眼珠转了又转,林子枫坐回原位,老实地撑着膝盖托着腮。
“周老师,周末去北城,是去开筹建会了吧,项目好玩吗?”
几缕碎发垂下,周曦暮轻轻抚开,认真答着:“有很多领导、前辈在场,他们提出的观念、举措和注意点,新颖又务实,一针见血。我听了两天,受益匪浅。”
“那您想好带谁去了吗?系里边干预不?”她舔了舔唇,小心着问。
秀眉略凝,周曦暮微微抬起下颌,望向那双深褐色的瞳孔。边缘点点发青,可能戴了月抛或季抛的医用隐形眼镜。
二人交锋的视线被端上来的刺身和芝士蟹宝倏然打断。
林子枫追着冰块上的北极贝,低头伸筷子,又狠狠蘸了一小坨芥末酱,送进嘴里。
周曦暮下意识想阻止这种可以预见的痛苦,手飞快地端起茶杯递过去,却见女孩似上瘾发作地深吸一下,咽下肉质紧实的鱼片和芥末,眼角瞬间泛出泪光,像被揉狠了的小海绵,染上点粉红。
第一次见人这么吃芥末,第一次见人上赶着遭罪。
她低头慢条斯理地拼接筷身和一次性筷头,颧骨向上动了动,如水含笑。
“这么好笑?周老师。”
周曦暮没有否认她想起了一点开心的事。
“我同学以前养了只柯基。买回来的时候岁数小,听不懂指令。小家伙好不容易学会在小狗厕所上小号、大号,可就是改不掉一个坏习惯……”她斟酌着措辞。
“它不会吃屎吧?!”林子枫瞠目结舌,大学讲师在饭桌上讲这个?好埋汰啊这人。
“差不多。你怎么知道?”
“好多小柯基、小法斗都吃!吃到几岁不一定。”
周曦暮又点头,继续道:“简言之,它主人为了根治这个坏习惯,搜集了许多专业的、民间的方法,其中一项说,要在小狗刚吃的时候,立即行动,及时反馈……”
讲故事的老师终于又与听故事的学生对视。
“往它鼻头上抹一点芥末,舔了就知道错了,知道不能吃。这算一种小小的惩戒方式。”
巷口形形色色的氢气球,也比不过林子枫这张开了染铺的小脸,五光十色的。
Shit!这是真Shit!
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人不打脸,骂人不吐脏字......
一向以口舌之利见长的人搂住帽子,怕被生出的气顶开。她好想往师长鼻尖抹芥末,会死吗?
呼——有求于人,有求于人,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忍,都得忍。
被戏弄的人磨着牙问:“然后呢?柯基改掉了吗?”
周曦暮淡淡地笑着:“没改,由它去了。但等它长大,过了一岁生日,某一天突然发现小狗不吃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做的改变。”
“呵呵,好哲学的故事。周老师史哲不分家,弟子佩服,佩服。”咬牙切齿地赞美一番。
林子枫假装不在意地继续夹起满是鱼籽的寿司卷,但只蘸了蘸酱油。
“刚才那问题您还没回答呢。新区这季节很不好待,马上冷到会封山。哪个师哥师姐肯去受这个罪啊!”她边吃边说,嘴里呜呜啦啦的。
“我不打算带谁去。”周曦暮细嚼慢咽着,将放下的筷子码得格外整齐对称。
计划被一句话掀翻,林子枫猴子上树,马喽变急喽,盘腿蹿起来改跪姿,嘴又刷上一道油:
“何必呢!您一人儿跑那么远,多危险,多受罪啊!您不心疼,我们学生心疼,学生不心疼,学校心疼,学校不心疼,您家里人我柏哥也心疼!”
“那天老林让我去,我逆反心太重,骗您说我不想去,其实我可乐意去了!哎呀!脸皮太薄没办法,琢磨好几天才忍不住找您。”
“您看啊,我这人痛点低、泪点高,其实挺能吃苦的。当个跟班拎包的、洗衣做饭的、搜整资料的、打酱油不碍事的,当什么都成,您看成不成?”
门扉关合两次,小调东洋曲变了又变,周曦暮都未曾接话。
林子枫觉得自己算好话说尽,不给点好处,不会再说更甜的假话了。
“条件是什么?”周曦暮冷静地问。
林子枫看见桌对面放下来的台阶,又宽又结实,她眯起桃花眼拔腿就上。
“周老师,您真是冰雪聪明,蕙质兰心!我个人呢,实话实话啊,是有一丢丢小困难,希望您协调一下,嗐,说啥协调,没那么麻烦,您帮忙打个掩护就行,其他……”
“你不去南域想去哪?”
“没说不去啊!就是可能晚两天的事儿,我那个,有个朋友……”极力圆谎。
“不行。”周曦暮拒绝得斩钉截铁。
哎?我那么大一个台阶呢?
林子枫懵住。
“周老师,我真有急事儿,有正事儿!”
比对面明显宽出许多的肩膀娇得轻微摇晃着,撞得木桌上麦茶微波凌乱。
“正事?”周老师秒变周辅导员,“正规格式假条交给我,或者医院开的证明。林叔也和我加了好友,有什么话,你想好再说。”
“呃……”林子枫沉浸在吃瘪当中不能自拔。
和新区的故事,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支支吾吾的,跟孙鲁晴的枪会卡壳一样少见。
家庭在心里绕着藏着的毛线团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忙着青春疼痛、忙着叛逆找寻自我的孩子一般不愿意轻易示人。
可以和同龄人聊通宵的烦恼,却不愿对长辈吐露半个字。
“茶,我约叔叔寄走吧,顺便询问一下学生家里是不是真出了什么状况,不方便告诉我,别叫我‘初来乍到’的,‘窝窝囊囊’的,得罪学生、得罪家长,还替学校埋隐患。”女人语气比刺身更生冷些,让听到callback的女孩笑不出来。
说着,周曦暮一只细腕撑着桌角,另一只手伸出,欲拿回礼品。
球场上进攻的时候常能看见这样一幕——你和队友带球过半场,五人排好多角队形,传球、接应、挡拆,你拿到球后可以助攻,也可以直接过了离你最近的防守人。
不过她的手也许会像这样伸过来,干扰你的视线,或者直接,断你的球。
你可以改变球速卡空拍过她,可以偷偷传给接应者骗她,也可以以身体对抗背打她。
但你不可以,抓住她的手腕。
林子枫缓缓低头,望着捏住那只又冰又细手腕的自己的手。
好像犯规了。
耳畔有篮球自由落地的声音,嘭嘭,嘭嘭,嘭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