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之秋》三木已再春

12、救星

　　等进了火锅店，秦笙才把注意力从和那人的拉扯中挪出来，发现对面的林子枫一直低头摆弄手机，一会儿滑开，一会儿锁屏。
　　身后的隔挡是块玻璃，秦笙没有偷窥癖，但一眼就能清晰地看见她的屏幕，没看股市大盘，也没欣赏作品播放量，只有桌面软件墙。而且今天连最喜爱的点菜环节也让渡给自己和那呆子。

　　不太对劲。

　　她先下单了四拼的锅底，又点了些肉和菜，将iPad推给左手边靠窗的孙鲁晴。

　　孙鲁晴高效地扫了眼购物车，她简体字认得不够好，但好在有缩略图。确认没有禁忌范围内的食材，绝不浪费时间，打了个格外响的双响指，令服务生闻声而来。

　　啧，真的有够机车。秦笙瞥了眼收回后顺势理理发梢的骨感手。

　　“你家老头不是走了吗？”秦笙翘着的二郎腿顺势踢了踢林子枫，“还是今天又跌了？”

　　林子枫瘪瘪嘴，把五分钟前服务生送来的灰色围裙系好，怕又伤了身上的K牌限量版虎头卫衣，上次那件送干洗店人家说“很抱歉实在洗不掉了”。和她源源不断的烦恼一样，总是洗不掉，摆不脱。

　　“被小姑娘闹了？”秦笙伸手画圈，指挥送来的方锅换个方向，让骨汤锅底对准身边人。

　　“嗐，甭瞎猜。是正经事。”林子枫起身，“先调个碟。”

　　“我也去。”
　　秦笙跟林子枫到小料台，不着急拌碟，先拿了根香蕉，边剥边追问着。
　　“打枪也输了，不至于郁闷到现在吧？他们家小孩养得太精细了，咱别跟她较劲嘛。”

　　“不是，是我妈。”林子枫没注意到对方已经胳膊肘向外拐了，端着盛好干辣椒的干碟，也拿个梨啃着。

　　“姥爷身体不太好了……你知道，当年他不同意我妈跟汉人好，把我妈赶出家门。姥姥趁老林外调那两年过来看过我们。”

　　“老林当过一次赘婿，不愿再受罪，心气高，逼她跟家里断了十几年。前两天舅舅悄悄打电话来，想让我妈回去看看。我妈说了，但老林最近不知道瞎忙啥，总要她一块儿参加局，不许她离开北城一步，回家更不可能。而且我妈也怕姥爷突然见到她，心情不好，病情恶化。所以……”

　　秦笙替朋友分忧，着急道：“那你替她回家？可你连新区都没去过吧！”

　　“何止。我妈让我过去照顾一下，情况好不好都跟她汇报一下。可我维语说不了几句，也听不懂几句。虽然可以买个实时翻译，但那是人工智障。如果没人帮忙翻译的话，过去只能当聋子和哑巴。”

　　从来没有这么愁过的林子枫重重地叹气，“眼睛也没啥用。那些数不清的亲戚，很多我连照片也没见过，认不得。他们不喜欢我妈嫁到内陆，嫁给一个完全不了解、不过古尔邦节、不知禁忌、也没去洗胃的人，又咋会看得上被他基因干扰的‘串串儿’？”

　　大段信息是林子枫烦恼漩涡的具象表达，但秦笙脑筋简单，乐天地安慰。

　　“串也算一种混血啊，所以你脑子这么好使……而且新区多美！多好玩啊！小红书老给我推。沙漠公路、魔鬼城、水怪湖……要不是答应了同学的作业拍摄，太想陪你一起去了！我也没去过新区嘛！”

　　林子枫苦笑：“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明，很难请长事假，我也不知道如果要去，会在那边待几天。当然，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啊。”

　　见秦笙懵懵地调好了两个碟子打算回去，林子枫好奇地问了一嘴：“给晴晴调的？你咋知道她口味？”她印象里大家好像还没有一起出来吃过饭。

　　“都我吃的！”声音很大，她心虚地看了眼她们的座位。

　　吃两碟一模一样的？林子枫纳闷地想着原因。

　　“秦笙，你没玩什么花样吧？我跟你说，你最近都挺不对劲的，我一直忘了……”

　　秦笙急切地想换话题，疯狂回忆一分钟前林子枫的话。死脑子，快点转啊！

　　请假？辅导员？秦笙眉头还没来得及动，突然敏捷地想到破解之法，打了个不响的“响指”。

　　“对了！疯子，你家老头说的那个！你有救星了！”

　　……

　　周末，北城博物馆办公楼会议厅。

　　接到邀请函后连夜乘高铁赶来的女人坐在半圆形会议桌末席，静静聆听中央位置的项目负责人发言。

　　每人面前摆着姓名牌，席上有新区文旅部领导、南域市行署专员、北城文物局副局长、北城博物馆党委书记和副馆长、巴州设计研究院副院长、清大建筑学院副院长、清大土木水利学院土木工程系主任、燕大民族史研究室副主任……以及其他学校高精人才。

　　会议桌后面东西侧各有两排椅子也坐满人，都是政府、博物馆和其他科研院所的工作人员。

　　周曦暮看着自己身前没有名字只有校名的红底塑料牌出神，无奈自嘲有这次千载难逢的研究机会，还没坐在后面没入人群，不知该感谢林家还是纪家。

　　“……目前前期调研工作告一段落，《南域市老城区危旧房改造综合治理项目方案》已经被批准正式实施，接下来到了重中之重的推进阶段。大家也知道，南域市是全国发生破坏性地震可能性最大的10个危险区之一，历史上多次发生过7级至8级强烈地震，安全改造迫在眉睫。但实际民居情况复杂，改造起来困难重重。先让行署专员依那德为大家详细说明。”

　　周曦暮翻开面前一叠厚厚的材料，下意识想推防蓝光镜片，才想起匆忙间没带。她边听边看，在笔记本上手写着记录重点。

　　“各位领导、老师好！我向大家做个简单汇报。”站起来发言的人汉语并不流利，随页面播放切换，捧起稿子继续念，“高台民居28个片区现有居民6.5万户，22.1万人，核心区建筑密度高达70%以上。自行无序搭建的土木、砖木结构房屋，占老城区建筑总面积的85%以上。地下还有大量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土地道、防空洞，还有居民在地下采掘陶土遗留下的大量洞穴，结构非常复杂。由于结构性缺陷，供水、排水、供暖等各类公共基础设施无法实现，居民生活十分不便……”

　　投影画面是3D立体建筑群图，动态为与会人员展示高台民居详情。

　　“当然，南域市也是重点文化遗产保护区，在改造过程中，我们更要注意文物和文化保护，不能破坏或干扰居民正常的……”

　　周曦暮注意到，方案中文化遗产保护部分里还写着摄影制作资料存储视频和录制纪录片等具体步骤，工作量真的很大。

　　会议上下午连轴，晚上也有短会，不间断地开了两天。

　　周曦暮大概摸清情况，又在酒店休息、集体用餐和会议间隙时，与参会大佬们沟通日常工作和研究方向，自然而然交换了联络方式。记脸速度慢，她悉心地一一做好备注。

　　“您是复大的，建筑类还是？”

　　“历史系。”

　　“您哪里人啊？”

　　“川城出生，祖籍云城。”

　　“哎呀！果然‘云川出美女’。”

　　类似的对话不断上演，不断重复，像某部陷入时间循环的电影。

　　周曦暮在大学的职级虽然不高，但校名赫赫。而且她谈吐不凡，气质超群，螓首蛾眉，双瞳剪水，楚楚动人，在一众男性居多的场所，显得尤为突出。走到哪里，都跟着束追光似的，叫人眼前一亮。不需要她主动开口，身边总有络绎不绝的人。仿佛只与她搭上两句话，沉闷的议会厅里便多了几缕清风，拂面而来，神清气爽。

　　因为总要和人交谈，周曦暮这两天连饭都没怎么吃好，还好，没人好意思追到房间来。白天用脑过度，晚上觉睡得倒安稳。除了没怎么收到出国男友的讯息，她心中只有作为大型项目一个小小的幕后分母的雀跃，和可以获得大量一手研究资料的喜悦。

　　回程路上，她已经决定抽空去买些礼品，结合重阳佳节，送纪家，也送林家，一点薄礼。不可以收学生的礼，应该没说不可以送学生礼吧？另外，等房子分配好后，再接母亲过来好了。纪清柏的情况还没想好怎么告诉母亲，有时因此害怕母亲与自己朝夕相对，她不善撒谎的。

　　乱七八糟地盘算着，不知不觉，周曦暮在南下的高铁上沉沉睡去。

　　……

　　抱着快递箱的周曦暮一踏入历史教研室的办公室，就引起同事们注意。

　　周末的特种兵开会方式，让周曦暮早上照镜子时发现浅浅的黑眼圈，不爱化全妆的她，为了遮盖疲态，不得不精细地描眉画眼打扮一番。由于要配妆容，还得搭配合适的衣裤。不然全妆和纯棉简约衣物放在一起，总觉得怪。导致周老师现在穿得像一会儿有大型校庆活动。

　　“哎哟！周老师跑了一趟北城，精致得不得了嘛！”一位家在本地的女同事率先开口，为破解众人好奇，也为挤兑讥讽。

　　她观察一阵子了，周老师话不多，看起来高傲又高冷。只见过一群人孤立一个人，没见过这种，一个人孤立他们所有人。周末她一直找老公抱怨，说这个周老师年纪小、资历浅，竟然能获得那么好的机会，也不晓得背景到底有多硬，靠着哪棵大树呢。她老公也笑着议论，女人只要生得漂亮，想做什么肯定不用努力了呀。

　　周曦暮云淡风轻地微笑，好像没听见。她借剪刀拆开快递箱，将许多盒装、袋装的北城特产摆在桌上，再一一分给大家。

　　这些是她不愿意乘车时狼狈手拎的，便在出发前一天下单买好发了快递。这是纪清柏教过她的省事法子。

　　“黄教授，听说您爱人喜欢吃烤鸭，我不太会买，您带回家让她尝尝……”

　　“哎呀！周老师太客气了。”

　　“姜副教授，这是雍和宫的香灰手串和潭柘寺的法器，都开过光，您儿子马上小升初了吧？如果功课很好，那戴上保平安也行……”

　　“太好啦！我听说这两个寺庙都蛮灵的！辛苦你，这么短时间到处为我们跑这些，唉哟，太客气了嘛！”

　　“谭老师，您爱吃甜的。这个牌子的龙须酥我吃了，很不错，不是广告营销的功劳，您也试试……”

　　“费心费心，刚好我爱人从巴西出差回来，带了不少咖啡豆，周老师也喝点。”

　　不在位的老师或上司，周曦暮专程挑出对应的礼物，摆到人家办公桌上。不用贴便签，好事的同事自会帮她解释。

　　一晃眼的工夫，教研室内热闹非凡，其乐融融。

　　见仙女落入凡间还如此接地气，虽然不爱说话文静内敛，却认真倾听大家在屋内唠叨过的喜好的生活，有心极了，周到极了。

　　有的人完全放下芥蒂凑过来询问一直没诉诸于口的好奇，有的人仍存戒心但增加了不少好感，也有的人觉得还需要再观察。

　　周曦暮已经在周末里说过太多话，一时间觉得自己注意力不那么集中，开始强撑着应对那些家长里短的围攻。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

　　她抱歉地对喋喋不休她父母高端医疗商业保险贵上天的人笑了笑，想打开手机瞧瞧究竟是哪个救星——

　　学生—大三—林子枫。